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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四〇一 日落懸河

行行 小羊毛 3200 2017-09-10 09:38:10

  吳天童覺得,今天的運氣好得簡直不像話。

  比如,程方愈今天一個隨從都沒帶,獨自去的幻生界;比如,他回程的時候,黃昏恰恰將至,時辰剛剛好。

  很多年以前,一次藏身于瀑布之中的刺殺給了吳天童“懸河殺手”的代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次活著回來其實是種僥幸。刺殺并不完美,他得手之后跌落瀑布之下的深潭,全靠有山民搭救才撿回一條性命。認識他稍晚的人,都只道他在水中堪比游魚,卻不知道他是在那次溺水之后才開始苦習(xí)的水性。

  在說起代號的時候,吳天童都避開談那一次任務(wù)。他更喜歡將之解釋為“口若懸河”的“懸河”。殘音鎮(zhèn)一役之后,與秦松成親之后,認了個兒子之后,眾人才發(fā)覺這說法沒錯——吳天童確實很能說,而且敢說。他養(yǎng)家糊口的大部分手段就是靠這張嘴——包括從今年開始,在鎮(zhèn)頭那間屋子里繪聲繪色地編排君黎學(xué)藝的故事。他常說“口若懸河”才是他的本性,只不過在黑竹會時鮮少有機會顯露罷了。

  只可惜此時身邊的所謂“眾人”,也只剩下了這寥寥幾個。

  夕**本看不見模樣,能標記著時間流動的仿佛只有一層層黑去的風(fēng)。酉時已至,前路的歐陽信傳回了暗號:點子來了。

  ——程方愈來了,依舊獨自一人。他仿佛在低頭沉思,黯淡的光照在他淺色的衣角,就連那究竟是什么顏色都無法分清。

  吳天童埋伏在一人多高的蓼草叢中。他扣緊手中幾枚暗器——他不是今日的主角,與歐陽信一樣,他也在小徑近水的一側(cè),只不過歐陽信在前路,他在后梢。而石志堅獨自埋伏在遠水一側(cè)。

  ——或許他也并非“獨自”。至少,還有“徹骨”陪著他。

  默契令得三個人之間無須更多交流。沉著、鎮(zhèn)定、等待,十八年也不過是瞬間——一個快意復(fù)仇的瞬間。在確定“點子”已步入三人之圍垓心時,石志堅沒有猶豫。徹骨一擊,如一抹嘯叫的光亮越過了風(fēng)的呼吸,身與匕仿若合一,拔地絕塵,石火電閃。

  弧光劃過程方愈的喉頭,第二道光亮幾乎同時抹過他的胸腹。這是石志堅深思熟慮并苦苦習(xí)練了數(shù)以千計次的動作——他雙手持匕,右手的“徹骨”殺招完全依憑程方愈的身高遞出,分毫不差,料程方愈出其不意之下,必已無法脫逃,但為求萬全,左手的短匕也防備對手反擊。程方愈之擒拿手當(dāng)此之時若還能出手,必會試圖拿捏殺手之手腕以期控制他的動作,石志堅早已細研過程方愈的出手習(xí)慣,左手這自左向右的一抹,以攻為守,封其來路,要他非但拿不到手腕,而且連胸腹之間都自救不暇。

  這本該是完美的刺殺,如當(dāng)年徹骨完成的許許多多個任務(wù)一樣,伴隨著鮮血的灑出與獵物的倒地而終結(jié)??墒浅谭接姆磻?yīng),卻竟與三人預(yù)計的不一樣——與那許許多多個倒在徹骨之下的人不一樣。

  眼前一花,淺色的衣衫倏然飄動,石志堅左右兩手中那連一霎不霎的目光都要難以追及的匕首卻同時驀然止住——程方愈雙手的拇指與食指,準準確確,如長了眼睛般,同時捏住了兩片利刃。

  ——擒拿手之利,竟至于斯?

  任何不祥的預(yù)感也已來不及泛起。雙匕靜止,石志堅只覺雙掌一時被反激得火燙,心頭大駭,咬牙強行將利刃往前送去。他不信對手這區(qū)區(qū)四指,能敵得過自己全力一拼。

  可是,許是一擊不中,銳氣已挫,或是對方指力委實太強,毫厘之距,卻偏偏進退不得。

  吳天童、歐陽信震驚之下,也立時動起。歐陽信腳下移動,迅速掠至程方愈身側(cè),猛一個竄步,一掌向他后心擊去;吳天童手心翻動,欲待扣發(fā)暗器,可場中三人身形正替,他擔(dān)心傷及同伴,一時未便出手,只將身形以蓼草掩護,快步拔前。

  果然那程方愈見狀右手一帶,讓過了石志堅左匕,但另一手依舊捏住不放,硬是擰著石志堅手中匕首逼得他一個鷂子翻身,整個身體幾乎都被甩向了歐陽信。吳天童心中明白,方才若是自己那飛箭鐵鏢出了手,只怕這廝也定會用相同伎倆,將石志堅來擋。

  他知道石志堅是因右手之中的是“徹骨”才不肯松手,生生落了被動,想要出聲提醒,卻又怕露了痕跡。此際也便只有自己一人還在暗處——歐陽信身法靈活,稍一趨避,便已讓開石志堅的身體,換一式“雙山回頭”抹向程方愈雙顴,可無論他自何處而來,程方愈總能將石志堅牽動擋在其中,雖則后者落地之后左匕掣動,亦一連向程方愈刺出數(shù)記,可程方愈手上動作也是奇快,一只手挑、抹、彈、轉(zhuǎn),化解得閑適有余。

  不對,完全不對。吳天童心念轉(zhuǎn)動。眼前的這個程方愈當(dāng)然是擒拿手中之高手,可是其出手、反應(yīng)、內(nèi)力,都與三人所預(yù)想的完全不同,甚至——除那驚人的指力之外,他步法出眾、用招詭異——是他在人前時故意隱藏了實力?還是今日的一切,他都早已有備?無論是哪一種,只怕今日之事都并不簡單,自己三人——即使聯(lián)手——也未必能討得了好去。

  石志堅此時已知自己若再不肯松開了“徹骨”,只怕反成了累贅阻礙,不得已撒手后退,迅速向腰間一摸?!皬毓恰敝?,他原有兩把匕首隨身,這一下立時再摸了一柄在手,反手便再向程方愈刺去。

  程方愈閃身避開,口中道:“你們是什么人?”雖然是問話,但嘲弄之意甚足,顯然并不將這兩個半路殺出的刺客放在眼里。不過言語之下,交手稍緩,吳天童已知是絕無僅有的好機會,再不猶豫,袖間懷中蝗石飛箭鐵鏢如雨激出,直取程方愈背心要害。

  一串如鈴如镲的連擊零亂了三人的耳——程方愈于話音方落間回身,“徹骨”此時已成為他左手利器,格擋擊消,輕而銳的飛箭,重而猛的蝗石,介于二者之間的鐵鏢——不過一虛晃間盡數(shù)已成“徹骨”刃下死物??伤砗笫緢?、歐陽信已同時錯步擰身,一起飛撲而來,“程方愈,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石志堅雙目似灼,那雙手匕首正向程方愈雙肩一起砸下。他要拼了自己這條性命封住程方愈躲閃的退路——此時程方愈斷不敢再向暗器發(fā)出之處迎去,他與歐陽信二人之默契足以將他上、左、右、后的退路盡數(shù)封死,不是雙匕就是下一撥暗器,終會洞穿他的身體。

  吳天童如何不知二人的打算,手心四枚喪門釘也隨之暴射而出。四釘兩長兩短,加了幾分手法,去勢迥異,倘程方愈仍以方才對付那一撥暗器時的手勢格擋,只怕便要著了道。他不信區(qū)區(qū)一個程方愈當(dāng)真是什么三頭六臂之輩——他不信他擒拿手之外,輕功步法能越得過歐陽信的堵截,匕首拿捏能當(dāng)?shù)昧耸緢缘慕^刺,暗器識斷能超得出自己的百變。

  讓他多掙扎這許久已是自己三人的大意了,但結(jié)果終是一樣!

  思時久那時快——不過是那么一息之間——喪門釘已盡數(shù)沒入程方愈胸腹之間,雙肩之上,兩柄匕首也一起扎下——不知是否是出于猶豫,他甚至沒有擋下任何一邊?可還未到下一息,吳天童已經(jīng)看到,四枚喪門釘就這樣從他胸腹間又彈了出來,叮鈴鈴的,帶著幾分譏嘲意味地,滾落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石志堅手中雙匕竟也如刺在堅韌軟藤之上,被高高彈起,連同他的人一起向后彈落。來不及驚疑,程方愈已然冷笑?!斑€想與你們玩玩,你們倒當(dāng)真了?!泵寄恐械男σ凰查g就凝固為冰冷殺意,“徹骨”倏忽脫手飛出,如一道無芒之光,追魂奪命。

  吳天童渾身血脈都已冷透——那無芒之光追索的是他的咽喉,比最快的一枚喪門釘還更快。本能已讓他腳下移動,向后退閃,可是后退的速度又哪里及得上如電般飛至的死亡。

  鋒芒掠過得太快,以至于水邊的蓼草都來不及搖擺起來。徹骨追上懸河的瞬間,只有一聲水響——“通”的一聲,如多年前他從那個瀑布之上落入深潭。

  他落入了澬水的懷抱。

  好奇怪,那天空之上的夕陽那么淺,淺得根本沒有半分顏色,可水中的倒影卻殷紅著,像少女慘淡面上的紅暈?!皯液樱 笔緢允暥?,便待向水邊飛奔過來。幸得歐陽信還有幾分清醒,一把拉住了他——他還沒忘,在他們與澬水之間,還有一個足以左右他們生死的可怕敵手。

  即使他還不知道程方愈到底是怎么在三人的前后夾擊之下毫發(fā)無傷的,他也不得不承認,論真正的身手,他們與他本就差得太遠了。他一點也不懷疑,程方愈先前的確不過在陪他們“玩玩”,而現(xiàn)在——也許是他也嗅到了一絲危險,他決意收起那一絲輕視,痛下殺手。

  他想起那一天沈鳳鳴說,殺死程方愈“取決于天時、地利、人和”。他給了他們機會,條件是逐三人出黑竹。當(dāng)時他為他的“網(wǎng)開一面”歡欣鼓舞,可是——這是否意味著,他們從此師出無名,如果他們?nèi)怂懒?,此時此地,任何時任何地,都不會有人銘記、在意、復(fù)仇?十八年后的他們,是不是又一次成為了被遺忘者?就連那丟失了十八年的“徹骨”,也要與懸河一起,永遠地留在河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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