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自責(zé)
殤帝十二年,陳松濤大將軍之長女陳雪琪,立誓終身不嫁,待父出征,平虜蕩寇,不平叛亂誓不歸。殤帝亦極為看重陳雪琪,封為四品紅武將軍,領(lǐng)中州二十萬駐軍,青州十萬駐軍,平定閔水叛亂。
此事傳出,一時間世人引為美談,都說此女風(fēng)骨剛烈,巾幗英雄,文人騷客紛紛做詩詞歌賦,不吝詞藻,贊譽(yù)有加。
消息最終傳到了滄州。
天下形勢已亂,滄州刺史吳正罡決意擁兵自護(hù),他請了一位年輕的陳子騫公子為提轄副手,整頓軍備,一開場滄州官員多有不服,然而一個月過去,卻發(fā)現(xiàn)這位年輕公子確實能力出眾,吃苦耐勞,漸漸的都接納于他。
此時陳子騫正坐在安平府邸之中批閱文書,有人來報京中情形,聽到陳雪琪領(lǐng)兵出征,不由怔住了,待回過神來,墨跡已經(jīng)在紙上氤氳了一大片,他放下筆,再無心思批閱,負(fù)手走到了窗前,眺望遠(yuǎn)方,黑沉的眼眸中滿是心思。
陳子騫想起那個清冷的身影,常年傲然獨立,然而自他第一次看見陳雪琪,便在她身上看到了他們共同所有的一點特質(zhì),孤單。
因為命運(yùn)的譜寫,他們不能做原本的自己,隨心喜樂,兩人都將情緒埋藏在心里,而面上,是一個別人期望的自己。
陳雪琪用冰霜的面容掩飾自己,而他則用虛假的微笑來粉飾太平。
而陳子騫萬萬沒有想到,陳雪琪今日竟向天下之人立下誓言,終身不婚嫁,毅然領(lǐng)兵而出,寧愿埋骨沙場。
陳子騫的心抽了一抽,雪琪,你這般決斷遁出紅塵,卻不是因為我吧。
陳雪琪待他卻是與別人有幾分不同,他一直以為是多年來相識的情誼。
突然念及,他與陳家姐妹幼年時的一個午后,陳雪甄偷了坊間流傳的愛情小說,正為其中糾葛哭的雙眼通紅。
陳子騫連連哄她說結(jié)局皆是團(tuán)圓,必能讓她展顏,陳雪甄這才破涕為笑,說天下有情人要在一起了才圓滿。
陳雪琪冷冷的回頭說:“世間哪有這么多兩情相悅,萬事圓滿,許多人不過被勉強(qiáng)撮合一生。”陳雪甄被掃了興,又不敢反駁,撅嘴不悅。
陳子騫只好哄過,又勸慰陳雪琪不用如此偏激。
陳雪琪卻沒聽進(jìn)入半分,口中沒來由冒了一句:“若感情沒有安全之法,能尋得一處清凈便是世間幸事?!?p> 如今竟一語成箴。
他還記得陳雪琪當(dāng)時的眼神,看向自己,莫名其妙的閃爍了一下。
愿以為是錯覺,直到如今他也刻苦銘心的愛上了一個人,回首往事,才仿佛品出其中深意。
想愛卻不能愛,欲語卻不知如何開口,萬般的情絲糾結(jié),都在那一眼中。
陳子騫的手攥出了血來。
這又是為了復(fù)興陳氏,再欠下的一條債。
他又想起了那張清麗無雙容顏,臨行前百合花一般柔美的身軀,觸感深刻在他的心頭。
陳雪琪,水荇兒,她們都是這世間無雙的少女,高潔,尊貴,塵世不染。
這般美好的情誼予與他,便被用來換取這世間最骯臟的權(quán)勢。
他不配。
不配去愛,不配享有愛。
陳子騫心中恨極自己。
他正想的出神,突然門口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卻是臥龍山莊莊主陳金龍,如今他已經(jīng)回復(fù)的本名,湯永壽,駐守滄州,輔佐陳子騫。
陳子騫始終感激他養(yǎng)育之恩,視為親生父親一般侍奉,此時便連忙問安。
湯永壽已年過七十,一生忠于陳氏王朝,是拼殺與沙場上的英雄,此時雖然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卻仍然神采奕奕,精神矍鑠。
湯永壽踱步進(jìn)屋,行至陳子騫面前,緩緩開口:“陳雪琪的事情想必你也聽說了?!?p> 陳子騫不置可否。
湯永壽微嘆一口氣:“她是個好孩子,雖是女子卻是個難能的將才,就算不掌兵權(quán),亦可相助與你,可惜陳松濤是個老倔頭,你們終究沒有緣分,來日相見,也只能是敵人。”
陳子騫心中一痛,湯永壽只看重復(fù)國之事,陳子騫身邊之人,只分做可用與不可用,陳雪琪自然也被如此看待,可是陳子騫始終無法把這些令人尊重的女子視為物品,湯永壽也常常訓(xùn)斥他感情用事,心不夠狠。
湯永壽凝目打量陳子騫半晌:“天下本就是一片修羅戰(zhàn)場,你身后亦有無數(shù)人在虎視眈眈,心底慈軟,只能害人害己,連累盟友?!?p> 陳子騫一驚,湯永壽說的沒錯,逐鹿天下之籌謀,既然已經(jīng)開始,便再無后退之路,他的一個決定錯誤,便可讓萬人埋骨,如今,卻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時候。
湯永壽看到陳子騫臉上醒悟之色,滿意的點了點頭,又道:“今日尋你,卻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p> 陳子騫便恭敬聽著。
湯永壽便道:“鄭家三丫頭一直思慕于你,許多年拖著不愿意家人,昨日伯邑來見了我,說三丫頭相思成疾,不求做正妻,只求一個妾的身份,能夠伴著你就足矣?!睖缐弁A送?,又道:“伯邑口口聲聲說三丫頭的性命皆系與此,我想此事也無甚壞處,還能與鄭家多一份聯(lián)接,便答應(yīng)了。”他見陳子騫有些愣神,皺了皺眉又道:“你也年紀(jì)不小了,早早給陳氏留個后,也算后繼有人?!?p> 陳子騫低垂了眼睛,猶豫道:“只是我如今行事兇險,若是以后夕不保命,耽擱了鄭家三妹妹,不是不好?!?p> 湯永壽不悅道:“你懂什么,鄭家賭的便是你能成事,天下只有一個人的妾地位高貴,便是那九五之尊,就算你敗了,一個三丫頭,他們損失的起。你這般推脫?!睖缐勖嫔犀F(xiàn)出厲色:“難道還是為了那郭秉德之女?”
不待陳子騫回答,湯永壽便含怒道:“昔日我就不應(yīng)該聽你的,將她帶入山莊,迷了你的心竅,如今兵法書還不是依然沒有音訊?!彼挚嗫谄判牡膭竦溃骸膀q兒,那女子是形容貌美,等你成了事,天下什么樣的美人沒有,何必如此掛念她?!?p> 陳子騫便垂首道:“義父息怒,孩兒并沒有迷戀于她,如今已與她沒有任何來往,鄭家三妹妹?!彼Я艘а溃菪牡溃骸拔胰??!?p> 內(nèi)心仿佛傳來一聲巨響,陳子騫知道,那是世界崩塌的聲音,那條通往荇兒的路,被滾滾而落的巨石堵住,兩人,就此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