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圍剿(二)
過了半晌,箭矢不再射出,青陽山陷入一片安靜中,人人屏息以待,放眼望過黑暗中沉沉的山林中青陽驚變,命運未卜,人們的心情如夜色一般沉重,血腥味散在空氣中,風亦變的沉重。
青陽主殿傳來洪亮的聲音,那是青陽派掌門俞之放,凝聚內(nèi)力,聲傳十里,他聲音中透著威嚴,陷入恐慌的青陽門人,內(nèi)心多了一絲安定。
“我青陽派上下,對得起這朗朗乾坤,卻不知為何引來帝軍圍剿,開國威武帝立誓建立大焱王朝使百姓樂居,世間平安,今日之帝王,竟是這般殘害忠良,荼毒百姓,抹殺俠義?如此不仁,如何對得起天下蒼生!”
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質(zhì)問之聲回蕩在天地山谷之間,只聽的人人心中豪氣與怒氣同起,大聲附和,怒罵帝王不仁。
山林中沉默半晌,一人朗聲回話,那人內(nèi)功沒有俞掌門深厚,卻也足以聲傳四方。
“青陽山逆賊勾結(jié)匪幫日月盟,綠林集結(jié),謀逆犯上,人人得而誅之,特奉皇命前來圍剿,眾軍士聽命,謀逆賊子,殺無赦,斬立決!”
“殺!”
千萬士兵齊聲喝道,殺聲震天。
青陽門人聽到如此聲威,不由心生絕望,青陽山上下弟子與雜役人等,不超過六百人,今日夜襲竟出動如此多的兵力,竟是要將青陽絕殺于此。百年大業(yè),毀于今日。
俞掌門威嚴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青陽好兒郎聽令,官府無道,泯滅忠義,對錯忠奸,世人自有評說。大丈夫不畏生死,不畏強權(quán),吾身為掌門不能將青陽繼續(xù)發(fā)揚光大,惹此時段,吾必守青陽至最后一刻,決不束手就擒!青陽在,我在!”
青陽門人心中激蕩,在這生死存亡之際,被激發(fā)出了生平豪氣,齊齊大聲應(yīng)道:“青陽在,我在!”百余人悲壯之聲,鳥雀驚飛,聞?wù)邉尤荨?p> 一聲軍令!殺聲四起,埋伏的士兵紛紛圍攏,青陽門人亦發(fā)出憤怒的吶喊。兵刃相交,熱血四濺,一場廝殺,在濃濃的夜色中展開。
混亂中,嚴謹之,王皓,郝永平都尋過來。嚴謹之右肩受傷,郝永平滿面悲痛,卻不見畢文杰的身影。
雷元邵便皺著眉頭問道:“老四呢?”
郝永平帶了哭腔:“四師弟被亂箭。。?!闭f著低聲抽泣起來,眾人都垂了頭。
雷元邵長長嘆了口氣,耳中聽樹叢中腳步聲逼近,交代道:“情形危難,只怕今日之后再無青陽,你們見機逃命,保得了性命,來日才能重振青陽?!?p> 嚴謹之點點頭,一抹眼淚:“師父,今個我們們拼了命也要護送小音安全,好報答您的養(yǎng)育之恩?!?p> 雷元邵嘴角掛上了一絲凄涼的笑:“好孩子們,為師還是心中存有私念,希望你們能護了小音的性命,不過?!彼A送#骸澳銈兊男悦?,為師亦會用性命去保護!”
四周出現(xiàn)黑壓壓的人影,雷元邵持劍躍出,劍招連發(fā),有如雷霆之勢,幾名先行圍上了得士兵應(yīng)聲而倒。
嚴謹之于郝永平立即扶起林茹姑,蕭武抱緊了小音,眾人持劍上前,隨雷元邵沐血奮戰(zhàn),企圖殺出一條生路。
黑沉沉的樹林中,彌漫著血腥味,看不清腳下的路,有人被不知名的物體絆倒,伸手一扶竟是溫熱的尸體,分不清時間的流逝,辨不出周圍景物。
蕭武緊緊抱著懷中的孩童,小音已經(jīng)哭累,只是低聲的抽泣,嚴謹之與郝永平扶著林茹姑蹣跚的跟在后面。林中深處隱隱傳來廝殺聲,教人聽的心驚。
雷元邵帶著王皓留在身后為他們擋住了一對士兵。雷元邵許多年來未有與人相斗,多年來淡泊性情不與人爭,青陽之人都快忘了,昔日這個中年人,少年時入門就奪下了試劍會的頭籌,眉角間飛揚的顏色,忘了他曾經(jīng)劍勢雷霆,銳氣外露,闖蕩江湖人人贊譽他年少英雄。就是目中無人的周志誠心中也始終對他幾分忌憚,生怕他心中起了爭掌門之念。今日他為了守護家人,不再隱忍,少年時的驍勇中年的穩(wěn)重,盡在一劍一勢中,劍起劍落,便是敵人倒地之聲。
一個男人,可為家人收斂其劍勢,亦可為家人舉劍搏殺。
許多年了,他因年少輕狂,惹起爭鋒,怕連累了妻兒,從此不再惹江湖仇殺,安心于青陽修煉,總想著多些時日陪伴妻兒,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也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一把長劍使的凌厲。
他盡力拼殺,竟殺出幾分盡興,臉上身上都是血,灰色的長衫染成了黑色,他大聲吶喊著,將積聚多年的力量全部爆發(fā)出來,多年厚積薄發(fā),不為爭奪時間名利,只為這一日守護心中在乎之人。
身邊是他的二弟子王皓,王皓向來機敏,此時全然不見往日跳脫的神情,面目凝重,因為廝殺變的猙獰,漸漸氣力不支,卻依然驍勇。
氣力在一點一滴的流逝。
兩人背靠著背互相支持著,形容狼狽,聽到彼此的氣喘聲,意念卻從未如此堅定過。
想起妻子回望他的最后一眼,信任,愛戀,不舍。雖無聲,但勝過千言,彼此互相明了。
帶著小音活下去。
我們來世再做夫妻。
“呲”長刀入肉的聲音,肩上涌出熱乎乎的液體,肢體卻因拼殺麻木到?jīng)]有什么痛感。
“呲”又是入肉之聲,他覺得手臂漸漸的不聽使喚。
眼見長刀又刺入身體,卻已然漸漸聽不見刀入身軀的聲音。
五觀六識,漸漸失去了知覺。
眼睛模糊,四肢僵直,身體浸入冬日冰湖,寒冷漸漸襲來。
意識飄凌的最后一刻,他心道。
我雷元邵一生不爭名利,卻是好丈夫,好父親,好師父。
此生足矣。
不停的狂奔,山野的密林枝葉繁雜,阻擋去路,不時被擦傷臉頰,絆住腿腳,看不清前方黑沉沉的道路,然而誰也沒有停滯腳步。
前面?zhèn)鱽砑奔钡哪_步聲,不下百人,正是一隊士兵包抄到了前方,眾人腳下都是一滯,往黑暗中退,蕭武懷中的小音,不知為何身軀一震,撕心裂肺的大喊:“爹爹————”
蕭武心中一沉,待要捂住她的嘴巴,卻已經(jīng)來不及。
前方兵馬聽見聲息立即以聲音為中心,以圓形圍堵過來,眾人不由腳步加快,企圖沖破包圍。
林茹姑突然使出全力推開了扶著她的嚴謹之和郝永平,大喝一聲:“走!”她性格溫柔賢淑,從未如此大聲的呼喊過,她看著怔住的兩人,凄涼的笑了一笑:“不要讓我拖累你們,快逃。”
兩人站的定定的,嚴謹之一臉堅毅:“不逃。”
郝永平淚流滿面,緊咬雙唇,決心不言而喻。
“快走啊!”林茹姑大聲嘶喊,想上前推兩名弟子,卻腿腳受傷站立不穩(wěn),栽了下去,嚴謹之趕緊扶住。
黑壓壓的人影正在逼近,兵械撞擊的聲音傳來,嚴謹之回頭喝道:“蕭武快走!”
蕭武愣在當?shù)兀瑧阎械男∫艨藓啊?p> “快走!”嚴謹之又是一聲大喝,他身后在暗黑的密林中,兵刃反射月光,現(xiàn)出點點微光。
郝永平大喝一聲沖了出去,一把長劍疾舞,現(xiàn)出一面閃光之墻,他的劍一向以快見長,此時他更是拼盡了全力,平生最快的一次出劍,他只盼筑起一面墻,擋住這身后黑壓壓的官兵。
嚴謹之大力推了蕭武一把,只把蕭武推了個趔趄。
林茹姑在月光下回首,她頭發(fā)散亂,衣服血污,卻仍舊溫柔高貴,她輕輕的說:“武兒,照顧好小音。”她又停了停:“告訴荇兒,我很想念她?!?p> 蕭武聽見心中世界崩塌的聲音,腦海中一片轟鳴,仿佛末日之劫難,煉獄火海在劫難逃,絕望的讓人想要放棄掙扎,一去了之。
他拼勁全力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緊緊抱住懷中的孩子,悲憤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奔逃,不可回頭。
他體內(nèi)真氣涌動,掌門曾交代他,萬不可輕易牽動全部真氣,容易引發(fā)氣息亂象,若不受控制,小則氣息不調(diào),大則性命不保。可是他現(xiàn)在一點顧不得,氣力一點點流逝,他不得不調(diào)動的所有氣息,足下生風,小音在懷中扯著嗓子哭喊,可是他不敢停,不敢回頭,他閉塞了自己的聽覺,忍住心碎之痛,只是不停的奔逃,揮劍斬向一切出現(xiàn)在眼前的阻礙。
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滾燙的鮮血飛濺在他的面上,血腥味激發(fā)了他心中的狂性,他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丹田之氣滾滾而出,在體內(nèi)不受束縛的沖撞,非人的力量,狂野一分,四肢百骸便劇痛一分,數(shù)不清殺了多少人,逃生路上的每一步都澆筑著熱血。
終于,仿佛不會完結(jié)的黑暗漸漸褪去,晨曦之光透出,蕭武透看清了周遭,他的眼中染滿了鮮血,往日悠然之山野蒙上了微微紅光。體內(nèi)的真氣無時無刻不再反噬他,終于抗衡不住楚痛,一頭栽了下去,潛意識中猶自記得護住小音。饒是如此,小音還是吃痛,一下摔了個清醒,哇哇大哭起來。
蕭武生怕她引來追兵,吃力道:“不。。。哭。?!?p> 小音猶自放聲大哭,蕭武顧不得許多,緩緩伸出右手,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拂中小音的昏穴,心中萬分歉疚,想著她年紀如此小,不要因此有后遺之癥狀。
他意識中命令自己站起來,然而一夜狂奔,內(nèi)息已亂,經(jīng)脈真氣鼓蕩,疼痛噬苦,半分動彈不得,神識逐漸恍惚。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耳邊有人爭論。
“將軍有令,殺無赦?!?p> “這是只個不知事孩童,你也忍心下手?!?p> “如今青陽已滅,留她在此,哪里活的下來。你若抱回去,還是被將軍下令殺死,不如早早了斷,少受折磨?!?p> 蕭武一驚,睜了眼睛,先看見兩雙血污的軍靴,再向上看是兩名戎裝的士兵,對上他的雙眼見也是一驚?!斑@人還活著!”
蕭武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氣息堵住了經(jīng)脈,只能在地上微微扭動:“別。。。殺。。。她。。。”
兩名士兵見蕭武仿佛受了極重的傷,便松了警惕,高些那人便提了長刀,想要結(jié)果了他:“這幫人都身負武藝,咱兩人可對付不來,趁他有傷,趕緊除去才好?!?p> 矮些那人突然攔住:“要不。留了他兩人,好讓這男子帶女孩去求生?!?p> 高些那人搖頭道:“你怎么如此婦人之仁,你看他傷的動都動不了,指不定活不了一時三刻,待會別人搜過來還是要死?!?p> 矮些那人突然呸了一口:“什么婦人之仁!老子就是看不慣,參軍以來要不就是圍剿流民,要不就是殘殺平民,叛賊叛賊,老子怎么看都是良民。一個練武修身的門派,就算有隱患,圍剿了也罷了,一個小女孩又能掀起什么浪,何必次次都趕盡殺絕,老子當兵當?shù)奶麐尪滦牧?!?p> 高點那人趕緊喝止他,左右看了一圈:“你瘋了!”
矮個那人冷笑一聲:“老子瘋了,老子覺得皇帝老兒才瘋了呢?!?p> 高個那人便上前啪的打了他一個耳光:“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敢說?!?p> 矮個那人動了氣,指著高個那人的鼻子罵道:“你竟然打我,我看**就是一條狗,只知道圍著主子汪汪叫喚。”
高個那人趕緊攔下了他,口中寬慰:“咱兩街里鄰居一起參軍,我不都是為你好,這話被別人聽去,你還想不想活命??!”
矮個那人聞言冷靜了幾分,神色憤憤,卻也便不敢再說氣話。
山上傳來一陣嘹亮的軍號聲,兩人不由回首?!凹狭耍备邆€那人說:“趕緊解決回去報到。”
矮個那人只是沉默,神情猶豫。
蕭武心中不停吶喊,口中卻只能發(fā)出微弱斷續(xù)的聲響,只盼兩人抬手放過。
突然身后有人喊:“喂!你們兩杵在那干什么,發(fā)現(xiàn)什么了?”竟是另有人巡來。
兩人的面色都是一沉,若被人發(fā)現(xiàn)私放叛賊,只怕要掉腦袋的就是自己。矮個那人面上帶了幾分愧疚,輕聲道:“兄弟,對不住了。”說完便持刀上前,高個那人也舉起長刀。
“唰”的兩聲。
一刀穿透了小音幼小的身軀。
一刀穿透的蕭武的胸膛。
蕭武內(nèi)心的吶喊驚天動地,喉嚨中卻只出發(fā)出了一絲絲的啞然的氣音。
“不。。?!?p> 大家的性命之托,被我弄砸了。心中悔恨翻騰,萬死不足辭罪。
生命一絲一縷的消失,黑暗冰冷之感自指尖起蔓延至心口。
青陽山上十幾年的喜怒哀樂,每一個場景,每一張面龐,猶如走馬燈一樣閃過腦海。
最后定格在一張芙蓉清麗的面龐上。
十八載年華,恰似一席夢,心念起落,終成一場空。
懊悔無法釋懷,零星意識中,閃過一絲欣慰。
幸好,她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