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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頭

第六章 何四海

接頭 丁東歌 3779 2010-09-29 22:10:42

    何四海,人如其名。一米八十的個子,生得肩寬背厚。方方的國字型臉上,寸把長的青胡子茬連鬢落腮。仿佛天底下最快的剃刀也沒法把它們徹底刮干凈似的。大多數(shù)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會暗暗贊嘆,好一條彪形大漢。

  吃著臭魚爛蝦長大的何四海十五歲那年就竄到了現(xiàn)在這個個頭。也就是那一年,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娘死的時候,滿頭白發(fā),一臉皺紋??瓷先ブ辽倭鄽q。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娘那年剛剛四十。

  下葬的那天,他哭了整整一夜。不是默默流淚而是嚎啕大哭,嗓子都啞了。從此之后他就再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他駕著家里唯一的家當,那條破破爛爛的漁船整天出沒在海里浪里。打魚賣魚,周而復始。這樣他又活了三年。十八歲那年,他忘了怎么就稀里糊涂進了一家賭場。開始人家讓他贏了一點。他也沒見過什么錢,歡天喜地的??墒呛髞恚u魚的錢除了果腹剩下的就全歸了賭場。要不是那天賭場老板玩砸了他可能會做一輩子冤大頭。當時他是一對四,直到那四個人再也爬不起來了,直到老板乖乖賠了他五塊銀元他才住了手。

  他沒想到自己這么能打!他也沒想到這五塊銀元來的這么容易。

  他逛遍了周圍的賭場,認準了一個死理:連贏他三天的場子一定有鬼。連著砸了幾個場子,他的名聲大了起來。賭場老板也不愿意招惹他。每逢他輸了就塞上幾個錢,送瘟神似地把他送走。

  手上有了錢,他就多了一個嗜好——喝酒。從此他魚也不打了,每天除了睡覺就泡在酒館和賭場里。他沒有讀過書,也不知道什么道理。但是在一個酒醒之后的深夜,他竟有了一種頓悟之感。他為什么不用打漁就能每天喝酒吃肉?因為他強!他的拳頭硬!所以他當之無愧。唯一遺憾的是他明白的太晚了。

  賭場的老板們終于忍無可忍了,他們湊了些錢,找到了一些真正有勢力的人。在一個深夜,就在他酒醉后回家的路上,他連對方的人影都沒看到就打倒了??车丁⒐髯?,雨點般落到他的身上。他能做的只是用雙臂緊緊護住腦袋。

  也許是那些人還想給他留半條命,也許是他身體太好了。他竟然沒有死。半夜他被一場大雨澆醒了?;秀敝兴械接腥税阉纳眢w翻了過來,又架上了一輛黃包車,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再次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房間里,身上纏滿了白紗布。一個高高瘦瘦的,穿著白大褂的小白臉走過來說,放心吧,全是皮肉傷,骨頭沒事。還說他身體好,換做別人,流那么多血怕是救不活的。他沒理他,想動一動可鉆心的疼。小白臉說你千萬別動,半個月之內(nèi)都不能動。他仍然沒理他。

  一個叫谷子的半大小子每天喂他飯菜,給他接屎接尿。他不在乎,一點也不操心藥費飯費的事,該吃吃該拉拉該睡睡。半個月后,他身上的大部分紗布都揭了下去,只有幾處砍得較深的傷口還沒有拆線。沒人的時候他偷偷試過,早已行動無礙。

  那天,小白臉寫了一張買藥的單子交給谷子去買。然后他也出去了。何四海發(fā)現(xiàn)他的鋼筆落在桌子上。他聽人說過,這玩意是洋人用的,比咱那毛筆貴重多了??纯礇]人,他利索地穿好衣服,抓起鋼筆悄悄地離開了。

  他跑了很遠才鉆進一家雜貨鋪。雜貨鋪老板舉著鋼筆看了半晌才說,也就值一塊錢。何四海不干,兩個人討價還價折騰了半天最后以一塊五成交。

  “你上當了,那筆尖是純金的?!?p>  何四海猛地一回頭,他發(fā)現(xiàn)小白臉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他的身后。

  何四海抓過鋼筆,沖出門口,撒腿就跑。

  可是這一帶的路他還不是很熟,誤打誤撞地跑進了一條死弄。待他想退出去,為時已晚。小白臉笑吟吟的站在弄堂口處。何四海二話沒說,沖上去揮拳就打。小白臉毫不驚慌,輕輕地躲閃著。何四海竟然拳拳落空。最后倒是他自己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小白臉俯下身子,從兜里掏出幾個銀元塞到何四海手里:“到藥店里,就說買消炎的藥。買了就記得按時吃。拆線的時候,你愿意找我也行;不愿意找我,就隨便找一個診所都能處理。”

  小白臉說完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坐在地上,兀自喘著粗氣的何四海突然想到了他娘。他已經(jīng)好久沒想過他娘了。

  當天晚上,何四海左手拎著兩條新鮮的海魚,右手提著一壇子酒站在“回春”診所的門口。

  小白臉依然是一副笑容:“既然來了,那就交個朋友吧。我叫秦錚。”說罷他伸出了右手。

  就這樣,何四海的一生中第一次握了別人的手,第一次有了一個朋友。

  那天晚上,下著小雨。外面又冷又潮。他們倆圍著一小火爐,喝了很多酒。秦錚卻毫無醉意,靜靜地傾聽著何四海的一生。

  臨別時,秦錚拿起何四海偷偷放在桌上的鋼筆遞給了他。

  “這支筆,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別再賭錢了,好好打你的魚吧。晚上沒事就到我這里來,我教你認字?!?p>  秦錚話不多,但是他的身上,卻蘊藏著一種無窮無盡的魅力。何四海被深深地吸引著。每天傍晚,何四海踏進“回春”診所的時刻,也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

  一天,他看到秦錚的屋子里掛著一幅花花綠綠的畫。

  “大夫,這上面畫的是啥呀?”

  “地圖,這是世界地圖?!?p>  就是從這幅地圖上,何四海第一次知道,大上海在這個世界上是那么的渺小。第一次知道他每天出沒的大海究竟有多大;大海的對面還有那么多的國家。也第一次有了中國這個具體概念。

  “看起來,我們中國還是很大的?!?p>  “其實我們中國原來的土地更大,有一些國家,看我們地方大,出產(chǎn)的東西多,就不斷地強占我們的土地?!?p>  “我們地方大,人又多,干嘛要受欺負?”

  “我們?nèi)穗m然多,可是心卻不齊。勁使不到一起?!?p>  “那就把勁使到一起!”

  “會有那么一天的。中國人有四萬萬。只要有一百萬不怕死的人站出來,就會把它們都趕走?!?p>  一周之后,吳淞口方向隱隱傳來炮聲。這天晚上,何四海發(fā)現(xiàn)秦錚心事重重。臨走的時候,秦錚突然說:“四海,我們以后還是不要來往了?!?p>  “為···為什么?!”

  “我因為一些事情得罪了一些人。很有勢力的人。常和我來往,我怕你會有喪命的可能。”

  何四海的血液一下子沖到了頭頂。

  “這,這叫什么話!大夫,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只要你用的著,隨時拿去!”

  回到住處,何四海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他上街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上,便匆匆趕到診所。

  他敲了很久,門才打開。

  何四海掩上門,抽出了短刀:“大夫,告訴我你的仇人是誰。今天我要是不替你宰了他,我就改個姓?!?p>  秦錚眼珠都不動地看了他很久才說:“跟我來?!?p>  他跟著秦錚上了樓,進入了秦錚的臥室。何四海想不到里面是滿滿一屋子的人。一道厚厚的窗簾使房間里的光線很暗。

  秦錚指著那些人說:“這些都是我的朋友。記得嗎,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只要中國有一百萬不怕死的人,就一定能把欺負我們的人趕出去。我們就是這樣的人,不怕死的人。而我的仇人就是日本帝國主義者。今天,他們占領(lǐng)了上海!”

  不算他和秦錚,那個小小的房間里竟然擠著十個人!如今,那十個人只活下來兩個,一個叫廖言、一個叫路家興。

  廖言機靈,路家興沉穩(wěn)。而且他倆的槍法都出奇得好。而何四海認為,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主要是他的運氣好。他不聰明,學什么都很費勁。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駕著船,載著伙伴們來到遠離海岸的一座孤島。在那里他們進行射擊訓練。每一次,秦錚發(fā)給他的子彈最多,可是直到現(xiàn)在,他的槍法還只能說馬馬虎虎。秦錚也從來沒有說過他什么。為了能夠讓他掌握駕駛技術(shù),秦錚整整教了他三個月。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他把車子停在了一家旅社的大門口。當那個漢奸走出大門的時候他打著火,掛上了擋。后座上的秦錚隔著車窗連開了三槍。就在這時他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由于離合器松得過快,車子竟然熄了火。他趕緊打火,好像中了邪,車子就是發(fā)動不起來。這時他已經(jīng)聽到遠處傳來警笛的尖叫了。他急得回頭直看秦錚。秦錚卻沒有看他。他的目光越過擋風玻璃飄向了前方很遠的地方,沉靜如水。

  他終于發(fā)動了汽車。當汽車怒吼著,像箭一樣沖過街道并遠離了那一帶的街區(qū)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渾身上下都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了。

  “我們遲早會死的,死都不怕就什么也不會怕。”事后,秦錚只是對他說了這么一句話。

  這時何四海聽到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門開了,秦錚與廖言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

  秦錚把一個白布包袱扔給了半躺在床上的何四海:“試試吧,應該差不多?!?p>  何四海解開包袱拿出一套破舊骯臟的鬼子軍裝。他抖了抖,就放在身前比量著。

  廖言抱著雙臂斜靠在門框上,帶著一臉壞笑:“你還窮比劃什么?穿上穿上。為了這套衣服,我和大夫差點跑斷了腿。有你這身量的小鬼子真不好找。還得是士官。大夫,要是讓我干這個活就省事多了?!?p>  “這個活四海干最合適。你的長相鎮(zhèn)不住人?!鼻劐P說。

  “不是讓我裝成流氓惡霸就是鬼子兵。大夫,我是不是一看就像個壞人?!焙嗡暮R贿叴┮贿呧洁?。

  “能鎮(zhèn)住壞人的,當然是好人了······”

  秦錚正說著,門開了。路家興滿頭大汗地走了進來。

  “老路,東西做好了嗎?”秦錚問道。

  路家興撩開衣服的后襟,從后腰上抽出一把帶著皮鞘的三八式步槍的軍刺。他拔出刺刀遞給秦錚。

  “我試了試,做得非常好?!?p>  秦錚握住刀柄,另一只手緊緊捏住刀身往刀柄的方向一用力,刀身竟然縮進了刀柄四寸左右。他在松開手,刀身立刻就彈了回來。

  “摁住這個再試試?!甭芳遗d指著刀柄上一個毫不顯眼的凸起的卡筍。

  秦錚摁住以后,把刀尖頂在在床頭的木框上。這一回,無論他怎么用力刀身都縮不回去了。

  “完全是按照你的設(shè)想制作的?!甭芳遗d說。

  “很好,那位工人師傅···”

  “放心吧,我認識他十幾年了,絕對可靠。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說出去的?!?p>  廖言要過刺刀好奇地擺弄著。此時何四海已經(jīng)穿戴整齊,連腰帶,綁腿都打好了。他抻抻衣角,跺了跺腳上的黃皮鞋,昂首站在秦錚面前。連路家興都忍不住笑了。

  秦錚從廖言手里奪過刺刀:“有空多擦擦你的槍,這玩刺刀的活,還得看四海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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