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二刻,一道黑影從秀水苑品西閣二樓的某個窗口翻進屋里。
他掀開擋窗的布幔走到羅漢床旁,恭敬地低下頭:“王爺,劉大夫。”
就著盞小油燈夜酌閑聊的兩位老爺子俱是精神一振,異口同聲地問:“怎么樣?”
“王爺放心,表小姐無礙?!蹦呛谝氯巳∠旅赡樏娼?,額上皺紋深得夾得死蒼蠅——竟是王府的老總管全叔。
“他讓人出手救的?”宗政宣宏皺眉。
全叔搖頭:“不,表小姐是憑一人之力取勝……她的屋里有茯苓粉混安神香的味道?!?p> 宗政宣宏呆住,半晌方道:“她該是沒吸進去多少,對手也就一兩個吧。那確實奈何不得她,你看她下盤多穩(wěn),身上背個人還跑得跟兔子一樣……”
“不,王爺。從銀花下藥到表小姐離開房間,不會少于一個時辰?!比鍑@了口氣,“而夜襲的人一共去了六個。連老奴在內(nèi),出手的有四個,其他兩個小子應(yīng)該是另一邊的。”
“你、你也出手了?”宗政宣宏一臉震驚。
“王爺有命,要老奴探她虛實,除了替下其中一個,老奴沒有更好的法子?!?p> “那倒也是……”宗政宣宏訕訕地呷了口酒。
劉成萬在一旁早是聽得不耐,擺手道:“這些事你們留著待會兒說——老全,你說清楚些。她屋里既是有茯苓粉混安神香的味道,她哪來力氣反抗?又是怎么贏的你們四個?”
全叔接了宗政宣宏遞來的酒,一飲而盡。定定神,不緊不慢地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回。
兩個老頭子越聽越驚奇,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光是張大了嘴盯著他。
等全叔說完,他兩個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問,像要找出點破綻來才安心。嫌他不加修辭把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斗說得好似擱油炒菜般簡單,非要他來個情景再現(xiàn),還自告奮勇來幫忙。
這一鬧鬧到天邊泛了魚肚白,兩個老爺子才悻悻地回羅漢床上去喝悶酒。
太過不可思議,叫他們?nèi)绾蜗嘈牛?p> 凝寶基本功扎實,力量與柔韌兼有,反應(yīng)比常人敏捷,這并不奇怪。從教坊出來的人,對禮教自然不如良家婦女看重,會使出貼人這種招數(shù)也很正常。
但,茯苓粉摻入安神香內(nèi),受熱時散發(fā)出的氣味會讓四肢逐漸失去知覺。南斗西郊御用豹場里的人就常用這個辦法給里頭養(yǎng)的黑豹打掃籠圈……你說,就算是一頭健壯的成年黑豹,在這種氣味的籠罩下待上半個時辰也會變成毫無抵抗力的小貓咪,她這么個小丫頭怎么可能比黑豹還強悍?
兩老尚在苦思謎底,全叔過去掀簾看看天光,覺得有必要提醒宗政宣宏一下,就把之后蹲在銀花門外聽到的那些話也說了。
宗政宣宏動容:“死也不會輕易離開么?想不到這丫頭倒是個硬骨頭……”
劉成萬剛要附和著贊一句,又聽全叔道:“表小姐說了這句話之后,很用力地抻了下鞭子,竟是隔著門也震得老奴的耳朵生疼,可見表小姐的內(nèi)力……不在老奴之下。想她小小年紀(jì),就是從出生開始算起,也不可能有這等修為。依老奴猜測,若不是有高手將內(nèi)力過繼給表小姐,那就該是長年以藥物調(diào)養(yǎng)催逼的結(jié)果。表小姐之所以能在中了迷香的情形下拒敵,想必也是這個緣故?!?p> “對,這樣就說得通了!”劉成萬激動得拍了下手。
宗政宣宏卻是變了臉色:“她很用力地抻鞭子?”
“是,王爺。表小姐似乎很生氣?!?p> 劉成萬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大笑起來。宗政宣宏的臉色愈發(fā)難看:“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卯時初刻……已經(jīng)過了,王爺。”
“你怎么不早說!”宗政宣宏跳下床來,急虎虎地吩咐:“快去把樂平帶到這兒來!”
看全叔站著不動,他忍不住跳腳:“你倒是快去啊,老全!那丫頭剛教訓(xùn)完樂平就出了這事,十有八九要把這筆帳算在他頭上。樂平要是被她逮住了,就憑他那張嘴……唉,造孽啊造孽!”
全叔瞅瞅仍在那發(fā)笑的劉成萬,還是不動。宗政宣宏急得不行,拉下臉就要加大音量。
“我說,老狐貍,都這會兒了,你還有心思管別人?”劉成萬忽然屈指敲敲床中央的小桌,瞇著眼笑得好生促狹,“你想想,王府戒備森嚴(yán),那些夜襲的從哪兒進來的?動靜那么大,你這個王爺還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呵,要是我沒估錯,小丫頭第一個要找的,怕不是你那寶貝孫子哦。”
正說著,有人敲門:“王爺,表小姐到秀水苑門口了。她執(zhí)意要見您,說是有要事一定要當(dāng)面請教您?!?p> 言辭委婉,聽起來很平常,可,實際上,他省略了很多東西,譬如凝寶說這話時的表情,譬如她的語氣……
“請讓開?!?p> 面對秀水苑外突然冒出來的大批護衛(wèi),凝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既然今日丑時末至寅時初刻之間,水澄院里劈石碎地之聲都沒能驚動諸位的話,那么現(xiàn)在,也請你們把耳朵捂上,站到一邊去?!?p> 平時沒事隨手一抓一大把,到有事了就不見人影?!氨Wo”她的時候,二十四名護衛(wèi)精英輪班值守,連屋頂都不放過,而今卻任“刺客”來去自如?
宗政樂平的確不能輕易放過,即使沒有夜襲的事也一樣。但,比起他來,還有一個人更該好好教訓(xùn)!
護衛(wèi)們不動,凝寶眼兒一瞇,躥上臺階就要強行沖進內(nèi)院。
有兩人搶著去擋,她一矮身,一拳正中其中一人腿彎,回肘一下撞上另一人的膝蓋,趁他們躬身,驀地站起來一腳一個把他們踢翻在地。
“鏘”地一聲,不知誰拔了刀。
凝寶眼神一凜,飛快揮拳打翻一個伸手?jǐn)r她的護衛(wèi),拔腿就跑。她速度奇快,沒用輕功,卻仍是跟陣風(fēng)似的,竟沒人跟得上她的腳步。
到了品西閣樓下,她驀地剎住腳,高聲道:“爺爺,您若不發(fā)話,我就自己上來了?!?p> 身后腳步聲追到,護衛(wèi)們呈半圓包抄,十個有九個刀已出鞘。
凝寶喊完話,瞥眼門口發(fā)抖的兩個小婢女,也不急著進去。
她把辮子往身后一甩,轉(zhuǎn)過身去一掃眾護衛(wèi),手撫烏蛇鞭,將臉一拉,沉聲道:“要切磋,可以;要立下生死狀,刀槍相見,也行——夜間得蒙諸位關(guān)照不來攪擾,凝寶銘記于心。待凝寶跟爺爺把家事理清,凝寶自會向各位一、一、請、教!”
大半護衛(wèi)都不由變了臉色,可見知情的不在少數(shù)。
“咳咳……”
身后有人推門而出,且干咳了兩聲,護衛(wèi)們便收了刀退開。
凝寶聽出來是全叔的聲音,暗里冷笑一聲,轉(zhuǎn)過身去:“全叔,爺爺怎么說?”
全叔吃過她的苦頭,下意識垂眸避開了她的目光:“表小姐,王爺昨日接到故人書信,已于今日寅時三刻同劉大夫離府遠行,三個月后方能歸來?!?p> 看她瞇起眼睛,似有沖進去一查究竟的打算,全叔忙將宗政宣宏的吩咐大聲復(fù)述給她聽:“王爺有命,為防再有奸人作亂,特命護衛(wèi)總領(lǐng)衛(wèi)戍貼身保護表小姐。自今日起,有關(guān)兩位孫少爺?shù)拇笮∈聞?wù)皆由表小姐做主,任何人不得插手。府中八十六名護衛(wèi),兩百二十三名婢女小廝包括老奴,任由表小姐差遣。若有人膽敢違抗表小姐的命令,對表小姐不敬,一律……軍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