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竹在前面領(lǐng)路，寶刀抱著被子，亦步亦趨跟在后頭，走了一小段，春蟲啾啾叫，星光流轉(zhuǎn)，整個世界太平得好像所有該睡的都睡著了。寶刀輕聲說：“師父?！?p> “嗯？”
“我本來想，如果這次我優(yōu)先完成了賭注，就向師父問一件事?！?p> “嗯?！?p> “可是后來想想，不必問了?！睂毜洞诡^看著手里的被子，“我爹，還有其他所有人，是死了吧？”
在白龍寨，她被白頂天保護(hù)得太好，以至于想都沒想過這世上還會有生老死、愛別離。
可現(xiàn)在她知道了。她不能再那么天真了。
從什么時候起知道的呢？蝸牛什么時候膽怯地縮回了觸角，綠葉什么時候嗅到了風(fēng)中的涼意，生氣勃勃的眼角什么時候添上了第一根皺紋？
簡竹沒有回答。
寶刀繼續(xù)說：“我爹是強(qiáng)盜，我現(xiàn)在也知道了，愛玩水的人容易淹死，愛騎馬的人容易摔死，愛跟人打架的人就容易被人打死。這也沒什么可埋怨的，對吧？”
簡竹踩著樹影，不疾不徐往前走。
“我爹會跟我說：寶刀啊，活著就要開心。力氣不是用來浪費在眼淚上的。”
簡竹的腳步輕柔得，似風(fēng)劃過水面。
“所以我不難過。但是，師父，我要找到是誰、為什么、用什么方法，讓我爹他們……這樣子消失。如果那個真相，我不能接受。我要那個人付出代價。你會幫我的是嗎？師父。”
面前已經(jīng)是簡竹的房間：“如果你為我立的功足夠大?！彼f完，打開了門。
“是的，師父！”寶刀牽了牽嘴角，跟他進(jìn)了房間。簡竹往床下鋪了一張褥子：“睡吧。”
男女不便同榻。房間里統(tǒng)共一張床，寶刀是徒弟，當(dāng)然該睡在地下。她對打地鋪倒沒什么意見，但對著床底下黑黝黝的影子，不知為什么，牙齒還是微微打戰(zhàn)。
這戰(zhàn)栗，從跟在簡竹身后行走開始，就沒停過。
“怕死時，想一想，有些永別的人，或者到另一個世界可以相見。怕受活罪時，想一想，有些不可解的謎團(tuán)，只要活著就有希望解開?！焙喼褡约阂呀?jīng)睡下了，在枕上淡淡地說。
寶刀唔了一聲。她總算安定了一點。
過了好一會兒，簡竹撐起身子，看著床腳的褥子。月光下，寶刀裹著被子蜷成一團(tuán)，是睡著了，但臉下面全是濕的。
她醒著時沒有流的眼淚，睡著之后流了出來。
“好好休息。你啊……你還會有更多眼淚要流。”簡竹悄聲說。
風(fēng)很輕柔。樹影微微的搖。暗影深處，還有個影子，不是鳥兒，比鳥大得多。她的動作很輕，連簡竹似乎都沒發(fā)現(xiàn)。
她的目光像星星，凝視著、凝視著，忽然一眨，流露出一抹笑意來。
風(fēng)吹得星光流轉(zhuǎn)。
越過青神嶺，風(fēng)頓時大了。星星被吹得嘩啦啦流淌，就像很多晶瑩發(fā)光的泡泡。
這個世界的星星，跟其他世界不一樣，它們是漂浮在夜空中的，有的高些、有的低些，風(fēng)一吹，就會嘩啦啦流動。它們匯聚成一條條光帶，隨風(fēng)從西吹到東、又從北吹到南。
當(dāng)它們被吹得疲倦了，它們就會掉下來。原來它們不是泡泡，而是小小的石頭，帶著小小的透明火焰，從天空降落到地上的距離，火焰已經(jīng)“噗哧”熄滅了，那石頭掉在地上，很輕，比琥珀更輕，最大只有拇指大，最小細(xì)如一粒沙，盡管已經(jīng)熄滅了一生的星火，在很黑的夜里，它們?nèi)匀粫?，安安靜靜發(fā)出灰白的光芒。那光芒是如此微弱，除了它們自己以外，其他什么也照不亮。商人們收集星石，用旋燕草穿起來，或者收集星沙，用煙錐蟲的翅膀粘成紗袋裝起來，成為高貴女子們閨中把玩的愛物。
星沙還有一種作用，那就是有些很黑的地方，需要做個指示標(biāo)志，用火把燭臺什么的太麻煩了，一直要照顧那些火不熄滅，是很討厭的事情，于是，不如就用星沙畫標(biāo)志。它們照不出腳下的路，卻可以指明前進(jìn)的方向。無論多久，你永遠(yuǎn)可以看見那灰白色、安靜的箭頭。除非雨露泡壞了它們。
啊對，星石怕水。不幸掉在海里、湖里、河里那些死去的星星，泡幾天就會腐爛。但還有一些幸運的星星，在腐爛之前，被大蚌抱了去。
歸明遠(yuǎn)在窗下挑亮了燈火，整理他聽來的傳奇：
“大蚌是一種很好奇、也很有愛心的生物，看見那疲倦熄滅的小石子，會吃驚的說：‘呀，這是什么東西？快來我殼里休息一下吧！’于是就用自己粗糙的外殼保護(hù)星星、用自己柔軟的身體撫慰星星、還流出許多眼淚來滋養(yǎng)星星。如果是小沙子、小石頭，受這樣的待遇，就會變成珍珠，大蚌會很欣慰的說：‘孩子，現(xiàn)在你們胖乎乎圓滾滾了，可以去面對世上的風(fēng)浪了。’于是放心的把它們吐出去。可是星星是星星啊。珍珠再美，星星也不會變成珍珠，在寂寞的蚌殼里它寂寞得碎掉了，每一片都是一顆小小的星星，推著擠著敲著蚌殼吵著道：‘我們要出去，放我們出去！’
“‘出去？你在外面那么疲倦，我才把你揀回來的呀！’大蚌會吃驚的對小星星們說：‘現(xiàn)在你沒有變胖——事實上還變得更細(xì)碎了——我怎么可以讓你出去呢？’
“‘我們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不知道你揀回來的是什么樣子?！⌒切莻冟须s道，‘總之現(xiàn)在我們氣悶了。放我們出去！’
“唉呀它們都是新生的星星，不記得前生、不知道兇險，它們拿細(xì)細(xì)的小腳丫子蹬豐嫩的蚌肉，蹬到它的癢處，它忍不住了，張開殼哈哈一笑，就把它們吐了出去。
“出殼的小星星不認(rèn)識路，有的游到深深的海底，就死了，尸體變成細(xì)細(xì)的沙粒——你看，海灘那邊幾片沙子會發(fā)光，就是小星星的尸體，從深海里被大浪卷到了沙灘上——還有一些小星星呢，比較幸運，隔著海水，看到天上的那些星星，于是它們就向它們游去，一直游到海面，糟糕了，沒辦法再往上去，海面像一只有粘性的大手一樣拉著它們，它們只能像水母一樣漂浮，如果沒有人救它們，它們漂浮久了，也是要死的，幸好有水手在。水手們看到星星，就會把它們撈起來，一枚一枚吹干了，用漁火點燃。于是你就看到一枚新生的小星星，柔軟的、嬌嫩的，在你手心里放出光來、愛嬌的伸著懶腰、向你拋個感激的小媚眼兒，冉冉的升上去，貼著夜空，成為新的星星了。一只小星星在你手中發(fā)光，是你這輩子能見識到最神奇的事了。
“我認(rèn)識一個水手……”
歸明遠(yuǎn)寫到這里，頓一頓，舔了舔筆尖，重新寫下去，動作非常輕，像是怕筆鋒掃醒了一只熟睡的貓：
“他很驕傲的說，他這生救助過七百一十九顆小星星?！?p> 這一章節(jié)完成了。
沈夔石困惑不解地望著這個新室友，他似乎有什么話想說，但因為交情太淺，還不好意思說。
“你看怎么樣？”歸明遠(yuǎn)靦腆地問他。
一般來說，歸明遠(yuǎn)不太敢直接問別人的讀后感，生怕遭受重大打擊。可是簡竹這樣熱情地迎接了他，沈夔石又是同道友人，歸明遠(yuǎn)就斗膽問了。
沈夔石還是不好意思直說，推托道：“第一天來。這么晚了。你好好休息比較重要吧？”
“不不！”歸明遠(yuǎn)熱烈搖頭，“這一章我早就想寫了，忽然，剛才想到它應(yīng)該怎么寫。應(yīng)該是這樣子寫。我趕緊把它們寫下來，免得以后忘了。它們好像不是屬于我的東西，是偶爾趕來跟我碰個面，我如果不快點記下它們，它們就會逃跑的。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覺得……”沈夔石一吐為快了，“你這種寫法，太浪費紙張。”
“？”歸明遠(yuǎn)腦袋發(fā)懵，坐著看他。
“我很看不慣畫山水畫的?！鄙蛸缡騻€比方，“用很大幅的縑帛，濡了墨，這里一個山峰、那里一棵樹，當(dāng)中空著的，比畫著的更多。他們說這叫留白，是意境。但我總嫌他們能表現(xiàn)出來的太少，浪費了畫紙?zhí)唷Ｄ氵@個，”話題轉(zhuǎn)回到歸明遠(yuǎn)的作品，“要講的東西其實也很簡單，是不是？水手從海里救星星。沒有沖突，就這么一件事實。可你用了這么多字?！?p> 輕紗般的云朵在空中飄拂，星光迷蒙細(xì)碎。歸明遠(yuǎn)低下了眼睛，合起低劣的麻紙簿子，吹熄燈，摸索到他的床鋪睡覺。
為了寫這些東西，點起燈來，也是一種嚴(yán)重的浪費吧？他的父親如果看到，早沖他后腦袋來一巴掌了。
“我只是就事論事，明遠(yuǎn)兄……”沈夔石不安地開口。
“我知道了，多謝夔石兄?！睔w明遠(yuǎn)飛快道。這并不是真的感謝，只是不想沈夔石繼續(xù)說下去。
室內(nèi)歸于沉寂。
這兩個“同道友人”，同宿的第一晚，彼此間就出現(xiàn)了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