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四海酒樓。
天朗已經(jīng)在酒樓干了幾個月了,有在工坊的經(jīng)歷打底,又得了小李掌柜的推薦,他這幾個月干的越來越順手,上上下下都對他不錯,常來的客人見他口甜手快,往往也會多打賞他幾個錢。
“客官慢走,下次再來??!”天朗拿著手里的幾個賞錢,這個月工錢不少,過兩天給琬小姐買個什么玩意逗她開心好呢?
“小朗啊,二樓雅閣里有客人要添茶水,你快去。”掌柜的吩咐道。
天朗應(yīng)了一聲,拎著茶壺上了二樓雅閣,有位客人臨窗獨(dú)坐,他恭敬的添了水,那客人隨口問道,“貴店有什么特別的茶點(diǎn)嗎?給我上幾碟?!?p> 天朗應(yīng)道,“小店有五仁糕綠豆糕,牡丹酥……”
客人道,“來碟綠豆糕?!?p> 天朗躬身答應(yīng)了方抬頭看了眼客人,中等年紀(jì),形容儒雅,眼眉之間甚是熟悉,尤其是那把胡須,怎么這么像……?天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一時愣住了。
客人見天朗還立在桌前,問道,“我已經(jīng)點(diǎn)好了,小兄弟還有什么事嗎?”
天朗結(jié)結(jié)巴巴道,“沒事沒事,”跑回樓下跟廚房交代了一聲,腦海里一直在天人交戰(zhàn):不可能,不可能的,都已經(jīng)死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過是人有相似而已,對,是這樣。但不知怎的,總是有點(diǎn)心不甘,好像另有一把聲音告訴自己:也許當(dāng)時弄錯了,也許老天有眼,他還在人世?……可是,當(dāng)初,自己是親眼見到靈柩下葬又怎會有假?
“小朗,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怎么你看起來神色不對?!闭乒竦目匆娞炖嗜瓴灰娖咂堑臉幼?,上前問道。
“沒事,”天朗遮掩道,“我去看看綠豆糕好了沒,是樓上的客人點(diǎn)的?!?p> 天朗把糕點(diǎn)端上了桌,那客人吃著糕點(diǎn),見天朗又是不退下,因笑道,“你年紀(jì)輕輕想必生活也不易,來,拿著。”說著,從荷包里拿了幾枚銅錢賞給他,天朗躬身稱謝,卻沒有勇氣問出疑慮,當(dāng)時自己年幼,所記得的容貌會不會有差錯?萬一不是的話,會不會惹惱了客人?
天朗既痛恨自己的膽小,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位客人結(jié)了帳,走出了四海酒樓的門口,看著人群中他的背影,天朗又涌上一陣悔意,人海茫茫,難道今日的一線機(jī)會就這么錯失?他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轉(zhuǎn)頭跟掌柜的說有事情要出去一下,沒等掌柜同意,就向那位客人的背影追去,跟著他穿了幾條巷子,天朗看四周無人,想來即算認(rèn)錯也不會太過尷尬,因大聲喊了一句,“客官!”
前面的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天朗,“是你喊我?”又道,“你不是剛才酒樓的小二?莫非我落了什么在酒樓里?”說著就開始檢查自己身上之物,天朗走近兩步,施了一禮道,“因為客官您長的很像我的一位長輩,所以冒昧詢問,如果有失禮之處,希望客官不要見怪?!?p> 那位客人聽了這話之后,上下打量著天朗,漸漸的,他的神色也起了變化,眉頭微皺,語調(diào)有點(diǎn)激動,“你所說的長輩可是姓方?”
天朗睜大了眼睛,“正是,客官您怎么知道?客官您……您……是姓方嗎?”
客人抓住天朗的手,上下打量天朗,從他的年歲得到一個大膽的猜測,“我姓方,方懷文,你……你……你是不是朗兒?”
天朗一聽,驚喜之下,又不可置信,“您真的是……?”撲通跪在方懷文面前,頓首道,“父親大人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方懷文蹲下身子,扶起天朗,久久注視著他,哽咽道,“為父以為……這一世都不會見到你們了,沒想到……上天待我方懷文實(shí)在不薄,我縱使今日閉目而死也無憾了!朗兒,快起來,跟為父說說,你娘呢,還有晴兒呢,怎么你會到晉陽來的?還流落到在酒樓當(dāng)小二的地步?”
天朗看到父親淚眼縱橫,想起娘的遭遇,想起和妹妹的流離,也禁不住淚如雨下。
方懷文拉著天朗,“來,朗兒,前面就是咱們家,為父帶你回家,咱們到家里說話……”
天朗跟在方懷文后面進(jìn)了一所庭院,“爹,這就是您府上?”他四周圍看著,只覺每一步都像走在云端一般不踏實(shí),跟著方懷文進(jìn)了正堂。
方懷文道,“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朗兒,這是老周,府里的瑣碎事兒都給他管著?!彼钢M(jìn)來奉茶的仆人對方天朗說道,又對老周頭高興的說,“老周,來,你來,告訴你,我終于找到我兒子了!看,這就是我兒子,天朗!”
老周要對天朗磕頭,天朗連忙扶起他,“周管事,無須多禮,多承你一路照顧我爹?!?p> 老周笑說,“恭祝老爺少爺父子團(tuán)圓,我這就讓廚房準(zhǔn)備好酒好菜?!?p> 方懷文安坐在椅子上,著天朗走到身邊,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他,越看越感慨,“朗兒,你都長這么大了,為父當(dāng)年離開家去趕考的時候你才只有這么高,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對了,你娘和妹妹呢?她們都還好嗎?她們是不是也在晉陽?快快告訴為父她們在哪兒,好等為父把她們接來我們一家團(tuán)聚!”
天朗不由跪在方懷文腿邊,“爹,娘……她……,當(dāng)時旱災(zāi)嚴(yán)重,娘就帶著我和妹妹出來乞食逃荒,開始還能討得一食半餐,后來討食的人越來越多,娘聽說晉陽城繁華,就帶著我們乞食到這里,誰知到了不久就……就去了,娘都是餓的啊,她把吃的都分給我們吃,騙我們說她不餓,等她走了我們才知道娘一直都在騙我們,爹,我……孩兒不孝,沒有照顧好娘,您責(zé)罰我吧!”
方懷文心中大慟,沒想到剛剛找回兒子,就得知了妻子已逝的消息,他拭著眼中的淚水,“朗兒,起來,這件事不怪你,都怪爹,怪爹沒有早日找到你們,都是爹的錯??!那……你妹妹她……她不是也……?”
天朗忙搖搖頭,“我們那時候幾天沒東西吃了,誰知碰上了都督府的二小姐和夫人救了我們,幫我們安葬了娘,帶了我們回府,給我們吃的住的,還給我們干凈衣裳穿,小妹后來跟在二小姐身邊伺候,二小姐遭劫之后,她就跟在表小姐身邊。我開始在溶溶工坊做打雜的。后來不知為什么,工坊掌柜說二夫人要辭退我,但是掌柜人很好,把我推薦到四海酒樓來做事?!?p> 方懷文聽了兒女的際遇,長嘆一聲,“沒想到是李家的二小姐,她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唉,人的命運(yùn)真是難說,朗兒,為父待會吩咐下去幫你安排房間,待你收整一新后,咱們再一起去李府把晴兒接回來一家團(tuán)聚,”方懷文繼而又想到一事,因道,“那你們兄妹的賣身契可還在李府手中?可惜現(xiàn)在大都督不在,如果如你所說二夫人對你有嫌隙的話,看來,這事可要從長計議了?!?p> 天朗道,“爹不用為此擔(dān)心,當(dāng)時皇上命令贖回所有賣身為奴婢的難民,我和晴兒雖然沒有親戚來贖,大夫人也把我們的賣身契還了我們,我把妹妹留在李府,是因為我沒有能力租房子給妹妹住,當(dāng)時二小姐也一力承擔(dān)說想留妹妹陪著她,二小姐一直以來待晴兒倒是真的情如姐妹,就連現(xiàn)在的表小姐也待晴兒至厚,姑太太甚至還認(rèn)了晴兒做義女。”
方懷文嘆道,“想不到晴兒入了李府得到這么多人的厚愛,等大都督回來我一定要當(dāng)面向他重重道謝他的大恩大德!”
天朗尚有很多疑問,因問道,“爹,今日我開始都不敢跟你相認(rèn)……”
方懷文看方天朗一臉懷疑之色,“為什么?”
“既然爹您好端端的,為什么當(dāng)時村里的富伯說在鄰縣的升平客棧看到你的靈位?娘開始不信,后來帶著我去找到那家客棧,真的看到您的靈位,還有墳塋,娘當(dāng)時就暈了過去,后來哭了幾日,請了村里的人把棺柩抬了回去,之后我就再沒看到娘笑過,娘到臨終都以為爹已經(jīng)不在人世……”天朗說著說著,想著娘幾年來一個人帶自己兄妹的辛苦,泣不成聲。
方懷文乍一聽到,驚呆了,“我的棺柩?這怎么會?……等等,你說的什么客棧?”
“升平……”
方懷文拍了拍大腿,嘆道,“我想起了,當(dāng)日我?guī)еP慶祥去游歷,一路準(zhǔn)備科考,誰知到了升平客棧,他突然生了病,我看科考之期已到,再不上路就趕不及,就給他請了大夫,留了錢給客棧的掌柜,只身一人趕赴上京,后來我以為慶祥醫(yī)好了自會回到鄉(xiāng)里,現(xiàn)在想來,那多半是慶祥的墳塋了,可能陰差陽錯之下就……,唉……”
天朗今日才知道尚有慶祥病重這回事,因道,“多半是了,也許是掌柜弄錯了,把爹您的名字弄成慶祥的名字,只是可憐娘,最終都不知道爹您尚活著的消息,如果娘今日尚在世,我們一家四口就沒有任何缺憾了,爹!既是您……您尚在,當(dāng)日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們,讓娘一直誤信你去世的消息?”
方懷文神色愧疚,“我當(dāng)日滿懷雄心赴考,以為唾手可得,誰知一考不中,我覺得沒有面目回去見你們,怕被人恥笑,就繼續(xù)留在京城一心備考,果然蒼天不負(fù)有心人,我再次赴考得中,后來還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劉刺史,來了晉陽為官,我以為我終于可以吐氣揚(yáng)眉,這下可以一家團(tuán)聚了,誰知當(dāng)我派人回去打聽的時候,才知道你們母子三個已經(jīng)不知所蹤,這是為父的不是,如果我不是太執(zhí)著,早點(diǎn)回去找你們,也許你娘就不會去的這么早……”
真是造化弄人,誰是誰非讓天朗也不知怎么分了,也許是娘在天有靈,讓他今日能得遇父親?想想自己在晉陽這么久,在溶溶工坊打過雜,在四海酒樓做了這么久的活計,來來往往出入的人不知凡幾,也許是機(jī)緣也許是巧合,讓他終于撞到了父親,如果前面的種種都是陰差陽錯,至少今日他算是得到了一個公道吧……天朗看著一臉自責(zé)的父親,心有不忍,因勸道,“爹,我想娘如果知道您還健在,而且我們父子也團(tuán)聚了,她也一定是代我們高興的?!?p> 方懷文見兒子這么懂事,心頭的愧疚更甚,“爹一直心里都掛著你們,你看看,”他指指周圍,“家里除了老周頭和幾個廚下的,爹一直都是一個人,我總覺得我總有一天能找回你們的,我曾經(jīng)立過誓,如果找不回你們,我就孑然一身了此一生……”
天朗感動道,“爹!”
方懷文拍拍天朗的肩膀,“朗兒,如今爹官居司馬,雖然算不上侯爵顯貴,但是爹既找回了你,也就找回了爹的希望,等接回了晴兒,爹就要督促你勤力讀書,想來這些年迫于生計你不得已混跡于市井之間,是爹對你不住,爹日后更要嚴(yán)格教導(dǎo)你,你可不要辜負(fù)了爹的期望,知道嗎?”
“知道,爹!”天朗答的響亮,過去的種種磨難,吃過的苦受過的罪在這一剎那間都煙消云散,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