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才想起踏歌出門了,要后天才回來。樓上樓下沒有燈光,白明明還在外面瘋玩。我冷得牙齒打顫,視線模糊不清。如果暈在這里,大概會被高熱燒死。我生存的本能支撐著幾乎散架的軀體,進入鄰居家的院子。水管的螺絲扎著腳心,爬上白石欄的露臺,我撞開了門。門依舊沒鎖。
“說過吧,別爬墻?!睖嘏穆曇?。
“海粟?!蔽覍ぶ跋笳兓韬?。
“你怎么了?”他從椅子里站起來,房間里飄揚著琴音。
“好冷?!蔽乙呀?jīng)看到他的影子,“好熱。”無法站立,雙腿一軟,伏在地上。
“搞什么鬼?又冷又熱的。你在哪兒?”他靠摸索辨別方向,動作有些亂。
“三米?!蔽冶镏豢跉猓滤葔奈业哪X袋。說完,眼前終于全黑,能放心失去意識。海粟會救我的,就像當年我救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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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米?左邊右邊?前面嗎?”他側(cè)耳聆聽,怕錯過一個字。沒有回應。
“喂,說話!”他之前聽到倒地聲,到底怎么了?
屋子里靜悄悄,仿佛剛才的聲音只是幻覺。他命令自己冷靜。就像她說的,眼睛瞎了,還有耳朵,還有頭腦。聽覺漸漸恢復了靈敏,他在數(shù)秒內(nèi)捕捉到她微弱的呼吸,在前方。那是房間的寬闊地,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借助。他蹲下身體,雙手摸著地毯,慢慢往前探。很快,他摸到了頭發(fā),手心里的潮濕讓他心情開始變差。她有著一頭長發(fā),已經(jīng)濕透。當他的手觸到她的臉,冰涼的皮膚下卻傳來滾燙的熱度。他大驚,她分明是發(fā)高燒。
“馬可!馬可!”他急喚人。
盡管失明后,不想依賴別人,但他也知道自己沒辦法處理目前的狀況。他聽到馬可的應聲,動作未停,繼續(xù)探查她病的程度。她的衣服全濕的,不用看,手上凹凸有致的感覺告訴自己她只穿了一件單衣,而且大領(lǐng)口,肩膀都露在外面。當他探到她毫無溫意的雙腿,猶如大理石般的光滑令他低咒出聲。這女人什么毛???春寒涼雨的大夜里,穿成這樣跑到他這里,簡直衣不遮體。欺負他看不見,是吧?
“少爺。”馬可急匆匆推門進來。自家主人第一次急切的呼喊,嚇得他心臟跳不動。然后,眼里所見的,讓可憐的心臟加速。少爺跪在地上,一個女人躺著,怎么看都覺得怪異。
“從我床上拿條毯子來。”海粟不想人看到她的狼狽。“扔過來就好。叫小丹來,她需要換衣服?!彼锰鹤訉⑺还?,把人抱了起來。
“少爺——”馬可還沒說出讓他來,就見少爺準確無誤得走到床前,把人放到床上。那一刻,他差點以為少爺?shù)难劬昧恕?p> “這么久我還不熟悉自己房間的結(jié)構(gòu),那真是白癡了?!焙K诓碌今R可要說什么。
“顧小姐?她又爬您的陽臺?怎么還光著腳?”馬可瞄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你說她光著腳?”海粟覺得這女人非傻即癡。
“是啊。皮也破了,還往外滲血?!瘪R可嘖嘖有聲。
海粟恨不得把她搖醒,好問問到底為什么。然而,小丹來了,他和馬可退到走廊。門再開的時候,他恢復了沉穩(wěn)。
“小丹,怎樣?”馬可幫他問了。
“不太好。四十二度,而且沒有意識?!毙〉び凶o士執(zhí)照,“得送醫(yī)院,最怕引發(fā)肺炎。”
“馬可,備車?!彼豢滩华q豫,“小丹,你能抱她下樓嗎?”
“可以?!彪m然是女人,小丹很孔武有力。
“我換件衣服就下來。”海粟進了更衣間。
“小丹,少爺?shù)囊馑际且黄鹑??”馬可懷疑自己幻聽,“他要出門?”
“是。”小丹看了銀發(fā)老人家一眼,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激動。她走進房間,抱起那個弱小的,但擁有驚人能力的女子。
馬可幾乎熱淚盈眶。自從車禍以來,少爺就封閉著自己,他易怒多疑,任性妄為,完全不搭理家人朋友。搬來這里,他以為被放棄了,一直郁悶暴躁。直到顧鴻這個鄰居闖進來。他變了,當然是好的方向。不僅踏出了房門,現(xiàn)在更要踏出家門。雖然他應該擔心顧鴻的安危,但想到少爺?shù)霓D(zhuǎn)變,他臉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尤其是當少爺穿著外出的休閑服出現(xiàn),他高興的連話也說不出來。
海粟在踏出大門的時刻,其實心里矛盾極了。一開始他只是無法接受失明的事實,所以抵觸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但在封閉的空間里呆得太久,他對于出門則變成了恐慌。時間或許能讓他慢慢適應住的房間,重新為他所掌控。但他害怕,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變化那么快,喪失了目力的他有該怎么辦?
他在馬可的牽引下,走出大門。迎面而來的冷風,夾帶著零星的雨絲,銳利如刀,令他瑟縮,仿佛聽到了人們嘲諷的竊竊私語。他是個廢人。無論多堅強,也不能回到從前的意氣風發(fā)。無論多努力,殘疾的缺陷將會跟他一輩子。他的腳步變小,馬可好像留意到,也放慢了速度。
聽到開車門的聲音,小丹突然說話,“少爺,麻煩你抱一下顧小姐,我要整理后座?!?p> “我來就好?!瘪R可說。
“怕您老人家閃了腰,再摔了人。”小丹不交人。心想,老伯,你也看看那位打退堂鼓的表情,不刺激一下可不行。
“我來。”他伸出手,感覺一沉,立刻全神貫注。
即使隔著毛毯,嚇人的熱度源源不絕。他抱緊了,哪里還有空閑考慮自己的心情。至少,要為她做點事,就算微不足道。因為與昏迷不醒的她相比,他更健康,更有力量。
四方的雨聲中,他聽到車來車往,喇叭聲,鈴聲,沿街的人聲嘈雜,音樂飛揚,大千世界一如既往。但他沒時間頹唐,那熱心腸的芳鄰枕在他腿上,發(fā)燙的手能融化他的手心,偶爾流出一聲呻吟只能讓他無可奈何。
“她除了發(fā)燒,還有別的不妥嗎?”他問小丹。
“說實話嗎?”小丹反過來問他。
“很難開口?”他眼跳,感覺很壞。
“脖子,肩膀,鎖骨附近有被咬或被親過的痕跡,只是如此?!毙〉げ粍勇暽?。
他很尷尬,后悔自己問了,但頭腦卻自動發(fā)揮想象,非常曖mei不清的畫面。他摸不著頭緒,反而坐立難安。當小丹說醫(yī)院到了的時候,他如釋重負。
檢查下來,她身體極度虛弱,淋雨受寒,為避免肺炎,必須留院接受治療。還好,沒嚴重到性命攸關(guān)。
他守在她病床前,聽醫(yī)生跟小丹交流她的病情,一言不發(fā)。他憎恨醫(yī)院,因為它不能給他光明。每日被消毒水,藥水,酒精的味道包圍著,他的眼睛卻沒有進展。他痛得夜夜失眠,那些鎮(zhèn)靜劑,安眠藥卻統(tǒng)統(tǒng)失效。他恨不得就這么死了,但外公令他改了主意。活著吧!外公說。因為他這個經(jīng)歷了喪女之痛的老人,再也承受不住唯一親人的離去。所以,他對自己說,茍且活著,直到別人無法忍受自己,直到再沒有人需要自己。他以為,需要自己的唯有外公,但為什么,她來了?那樣的孱弱,那樣的狼狽,她喊著他的名字,在昏迷的最后一刻為他指明了方向。他只是個無能的瞎子,她難道忘了?他連自己都沒辦法照顧,她卻向他求助。不可思議的女子!
“先生,我去辦入院手續(xù)?!毙〉ふf,“如果有事,床頭上方有呼叫鈴?!?p> 想說自己看不見,但自尊沒能讓他說出口,默默點點頭,聽見門被關(guān)上。
“都怪你?!彼剿念~頭,滾燙。但點滴正流入她的體內(nèi),會慢慢降溫。
“該被照顧的人不是我嗎?”但他的語氣一點怨也沒有。
“沒有下次了?!彼木嬉驗闆]人回應,顯得虛張聲勢。
他身在黑暗里,本已經(jīng)絕望地只有自己。然后,她緩和的呼吸,漸漸地,漸漸地,安撫了他焦躁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