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冷得出奇,懷幸看被割去腐肉的傷口再度腐爛,便懶得理會,視線放回熟睡的亦絕身上。
兩個月的嬰兒吃得不多,背包里的食物夠她生活一陣子,但自己……要吃的話會被苦死的。
得想辦法離開森林,這里的樹又高又直,沒辦法爬;鬼頭的視線有限,諸如森林這類陌生地方,早被自己繞暈。
真累啊。
絕對要記下來去和臭脾氣壞蛋說,要她銘記于心,這才不免費,是因為朋友身份和親切的稱呼。
可如果她不在意呢?
懷幸眼神迷離,應(yīng)該不會吧?
第二天——事實上僅是猜測,也許她從睡夢里清醒時已經(jīng)過了很久。給亦絕喂完吃的后她就繼續(xù)朝前走,當鬼頭說在繞圈時便閉上眼睛任其指揮,來到另一個地方。
這座森林的陷阱不計其數(shù),皆是致人于死地的,她皺眉從尖刺里拔出左腳,慶幸這條半失去知覺的腿還能做擋箭牌,只是更痛而已。
腳腕的傷口腐爛,甚至能見到些蟲子,她不怎么上心,即便這條腿廢了,只要出去她就能治好,問題在于如何出去。
森林除卻密密麻麻的陷阱外,還有一種具有生命體征的樹,以藤條攻擊。她第一次見到把它肚子掏空,發(fā)現(xiàn)腸胃等物,好奇在困意里消失,“尸體”內(nèi)部是個不錯的家,連亦絕都很開心。
重復著一天血與痛的日子記不清多久,直至有兩個人出現(xiàn),她意識到機會來了。
*
她想接下來應(yīng)如何處置那群人,在這之前該責備愚蠢的自己,費那么多功夫竟為一群兩面人的口頭話,真是可笑!
相比之下恐慌不是更加真實?
懷幸凝望著遠處林立的建筑,第一次見它時還是土黃色的凄慘樣,從裂痕滿布的土路上走過時隱隱約約間聽到它奄奄一息的呼喚聲,她一抬頭,每處被太陽曬得焦黃的地方都似在望眼欲穿的期盼,她感受到流動在此地的某種悲愴能量。
很快就會變好。
她這般想著,沒過多久就兌現(xiàn)諾言,洋溢在風中、雨中的欣喜齊齊鉆入心間。
可這方土地養(yǎng)育的人是群厲害的騙子,也許十地上的生命都是如此,她居然和騙子說真話,太荒唐了!
毀掉上命為時未晚。
懷幸的掌心出現(xiàn)一顆黑色能量球,內(nèi)里能量瘋狂涌動,她抬手,能量球?qū)⒄缃鹕年柟馕?,天穹變色,陰云布滿萬里碧空,正欲拋出手時,忽聽到電話鈴聲。
看也不看便接通:“說話。”
“姐姐?姐姐真的是你!我給你打過好多次都沒接,問藍姐姐說不知道,姐姐最近很忙嗎?我打擾到你了嗎?”
那道聲音歡快,說著說著就帶上擔憂。
懷幸木訥地看了眼手機屏幕,一秒一字地看完備注名稱,隔了會兒才費勁地說:“沒有。”手中能量球悄然消失,陰云散去,陽光悠悠鋪下。
“沒有為什么不管我?”小稚果哼了聲,“難道給我能量就是為了不接我電話?我要這么想你做姐姐的可怎么辦呀?”
“我……有些事。”
電話另一邊沉默少頃,才有滿是憂慮的聲音傳來:“姐姐聽起來狀態(tài)不太好,姐姐,怎么了姐姐?”
“沒有?!?p> “我是你弟弟誒,好像你要是不管我,我就一樣不管你似的,我如果和你一樣那還是姐弟嗎?”
懷幸低下頭,失魂落魄地坐下,語氣低落:“這樣說很奇怪?!?p> “不奇怪不奇怪,姐姐做不到的事由我代替補上才叫家人,像、像齒輪一樣互相彌補才能走得更遠!我的比喻好不好?有沒有察覺出來我在學習什么?嗯——猜不出來的話就當成驚喜好啦!
“姐姐,我沒有天天打攪你,就是最近考試想和你說說,是整個年級第三!我沒有什么不好的事和姐姐傾訴,只有喜悅來分享,但姐姐如果不開心就說一說嘛,顯得我這個弟弟有用處。”
懷幸用手指在地上畫圈:“我不開心的事很多,說不完。”
“姐姐慢慢說,我會一直聽?!?p> “我……我現(xiàn)在想著一件事,其實我不是個好人?!?p> “為什么呀?”
“從前不論做什么說什么,別人又是怎樣認為,我都抱著隨隨便便的態(tài)度,甚至能大方說出惡神這種話,關(guān)于我的……我的惡,我不在意是因為心底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剛剛發(fā)生一些事,讓我認為從頭到尾我都是個絕對的惡人,大家心里很討厭、害怕我,對嗎?”
小稚果的聲音鄭重:“我不知道‘大家’是誰,心里怎么想,姐姐對我……”
“不,不是,”懷幸打斷他的話,“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好壞于我而言無所謂,根本不在意這個。我只是在思考明明做出一些普通人永遠不能接受的事,為什么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個好人?現(xiàn)在突然改變內(nèi)心的想法,我有些迷茫。不是惡神好神,而是我從來都不了解自己?!?p> “那姐姐是怎么想的?”
“好像有人早就替我決定好,但我不想浪費時間用在這些事情上,這一定伴隨著自我否定,比如好神之類的,還有一些其它原因??扇绻也唤鉀Q,我所不了解的‘我’會阻礙要做的事。比如我要毀滅上命,‘我’所想定是我所愿,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不會否定,這就和最初的意愿背離,看起來像是背叛了自己?!?p> 小稚果:“……沒有特別聽得懂姐姐的意思,姐姐打算怎么解決呢?”
“不管,隨心而欲,我不會阻止‘我’的想法,總之現(xiàn)在很好?!睉研疑钗豢跉?,仰望烈日當空,至少現(xiàn)下沒有那種想法,如果再有一次……
歸根結(jié)底,是她太在乎別人。
“姐姐?姐姐你還好嗎?”
“沒事,考得不錯,雖然沒有我的水平,但繼續(xù)努力就是了?!?p> “那當然啦!我會努力學習的!姐姐我先掛啦,我室友回來了。如果姐姐有不開心,記得還有一個當大英雄的弟弟,拯救姐姐的傷心!再見,姐姐?!?p> 懷幸恍然若失地放下手機,望著泗啟,假如要她否定自己的想法,就必須得有足夠可信的理由,好像沒有什么值得她這么做。
罷了,先回去吧,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
*
泗啟內(nèi),藍爾莎與寧惜并排走向市政所,后者鼓著嘴巴念叨著:“去實踐理論真的很困難,而且我在原來的學校里上學,大家好像依然在意南境和北域的差別,我一出現(xiàn)氣氛就很怪?!?p> “很正常啊,那么根深蒂固的東西怎么一朝一夕就能改變?”藍爾莎笑道,“在學校沒有朋友嗎?”
“……還是有一個的?!彼财沧欤叭绻凰闵洗笊?。本來我想叫它小蛇,可它會生氣,所以只好叫大蛇,小蛇也挺可愛呀?!?p> 說話間二人進入市政所,大堂里有不少辦公的職員與居民,代理市長是五個人,都為初次管理,好在蒂昭做過功課表,能讓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
“莎莎姐,你看——”
寧惜拽拽藍爾莎的衣袖,眼神示意二樓聚在一起爭執(zhí)不休的五人,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又開始了。
原先泗啟貧窮落后,除了市長和助理,就只有一只手數(shù)得來的辦公人員。今時不同往日,泗啟做為上命本都,表面是平平無奇的市長,實際上權(quán)力僅次于主神,蒂昭還在時幾個人就爭當副市長,其人一離開,便明里暗里爭奪代理市長的職位,畢竟在蒂昭回來后這極有可能成為副市長。
這次幾人爭論的主題是城內(nèi)排水系統(tǒng)和污水處理。隨著城內(nèi)居民需求增大以及隔三差五的雨天,有時會出現(xiàn)排水管道堵塞水位不減反升的情況,地下排水系統(tǒng)是幾百年前的古物,材料參差不齊,這么多年沒用也壞,必須建造新的。
問題在于誰負責,誰包攬此項誰就有多余其他人的權(quán)力,不僅是挑選材料資源、支配很多人做事,還有爭奪副市長時的功績。
名叫趙飛柳勾汜人趾高氣昂地撩過發(fā)絲:“這種事還用說嗎?除了本小姐誰能擔任?”
“挖坑的事你當之無愧,其余就歇歇吧?!眴咀龊趦旱墓淬岷敛涣羟槌爸S,語氣意有所指。
趙飛柳不當一回事,手中變出一本褐紅色的本子:“有誰比工程師更懂建造之事?要看嗎?”她手向前挑逗黑爾,待人伸手立馬收回,“我可沒有時間等你查字典讀下去。”
“誰稀罕,”黑兒翻了個白眼,“你這么厲害,要是沒事就幫我把車修一修,最近它老熄火?!?p> “你……”
“你們兩個不要耽誤大家的正事!”另一個體型胖乎乎的勾汜人不滿地抗議,“要我說應(yīng)該將污水排入玉海里,流入北域讓那些臭屁的義氿人嘗嘗,搞什么過濾!”
戴著黑框眼睛的知枳平靜地說:“容大,你的提議很不現(xiàn)實,”她推了推眼鏡,“也很無聊?!?p> 容大恨恨道:“我當然知道!說說又沒什么!”
“哈!那可不行,我記下了!”長著圓臉的門蒙行奸笑兩聲,“這叫無意中的智商暴露。”
“哪有你這樣胡說八道的人?”容大氣得哼了聲,扭頭干脆不理她。
門蒙行聳肩:“可不就有我這樣的人?”
“那個……”
五人齊齊回頭,趙飛柳挑起細長的眉毛:“小寧惜啊,有什么事?”
話剛說完,黑兒一把推過她,盯著藍爾莎:“你抱的是什么?”
藍爾莎微笑道:“是醫(yī)院上個月消耗、使用資源等數(shù)據(jù),我還做了份對比表預測趨勢。這里有份新生兒性別比及身體健康指數(shù),一并帶來了?!?p> 五人面面相視,警惕對方,幾乎同時沖向藍爾莎,樓道里頓時擠做一團。
“別踩本小姐的新鞋!”
“你們這群人就不知道讓讓嗎?”
“我要狀告你們!”
寧惜瞠目結(jié)舌,看向藍爾莎:“莎莎姐不是說這些是疾病研究記錄嗎?”
“是嗎?可能我記錯了吧?!彼⑽⒁恍Α?p> 寧惜:……才不像記錯的樣子!
她擔心那些人沖來會波及到自己,再一想偉大目標,就悄無聲息地下樓,準備去圖書館,回頭沖藍爾莎眼神示意,見其臉色一變,不由奇怪,步履未停地朝門口走,一扭頭就撞在誰人身上,摔了個屁股蹲。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大人?”她詫異萬分,然而來人卻瞧也不瞧她,低頭往樓上走。
大堂里的人沒有過多示意,點頭問好后就各做各事。懷幸臨行前做過一個替身,是以除了親近的人外沒有人知道她離開的事。
正在爭斗的幾人漸漸停下,趙飛柳眼疾手快推開她們,踩著高跟鞋攔在上樓的懷幸面前,眉飛色舞道:“我將泗啟管理得很好,請主神視察?!?p> “怎么好意思說出這話?!”黑兒憤憤不平。
趙飛柳驕傲地抬起下巴,見人遲遲不應(yīng)答,只自顧自地走路,便又道:“到達做副市長的標準了嗎?”
“隨便?!彼穆曇羲罋獬脸?,上了二樓就朝另一條樓道走去。
“隨、隨……”趙飛柳蹙額,不耐煩地瞪了眼竊笑的幾人,看藍爾莎目色憂慮地走過,壓低聲音說,“主神她怎么了?”
“我去看看。”藍爾莎快步追上,憂心忡忡道,“大人,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事?!被卮鸬穆曇粢蝗缰啊?p> 藍爾莎發(fā)現(xiàn)蒂昭和陽蒙不在,心中升起不詳?shù)念A感:“蒂昭姐呢?她沒有一起回來嗎?”
“她?”懷幸提高了音量,“想知道的話跟我來?!?p> 一眾人等不明所以,隨她來到蒂昭的房門前,平日里她們極少來此,因為蒂昭討厭睡覺被打擾。
懷幸擰開門把手,房間里很暗,好像她第一次進入這兒時的情形,不過那會兒有電腦屏幕的光,也有人。
她朝房間努努嘴,幾個人再度看去,赫然發(fā)現(xiàn)蒂昭躺在床上,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面容平靜,似乎睡得很熟。
“可以叫醒她嗎?”容大不放心地問,可沒忘記差點被人一枕頭砸到的事兒。
藍爾莎第一時間察覺不對勁,急忙進入房間去探人的呼吸,另一手先觸到冰冷的皮膚,頓時心驚,不可思議道:“大人?”
看她的表情,其余人當即明白一二,皆是不同程度的震驚,不約而同看向那個女孩,期望得到解釋。
懷幸倚在門框,雙手插兜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門楣,笑了兩聲,不含任何情愫:“如你所見,死了?!?p> “發(fā)生了什么事?”
“事情?”她歪歪腦袋,回憶一番,說,“我殺的,因為她是個叛徒,還有一個叫陽蒙的是嗎?也死了,下場很慘呢?!?p> 趙飛柳自語:“叛徒……”
藍爾莎追問:“具體是什么事?也許是誤會。”
“她已經(jīng)死了,”懷幸認真地說,“沒必要去管那些,看看你們自己,覺得以后也會是叛徒就趕緊選個安全的離我遠點的地方生活,否則會更慘?!?p> 藍爾莎直搖頭:“大人,我不會做叛徒的。”
“你對自己這么相信?”懷幸慢吞吞地離開,“辦不辦葬禮是你們的事,就那么放著也行?!?p> 藍爾莎如遭晴天霹靂,大人的話是什么意思?她沒有相信過自己?
剩余的人全然沉默,平靜地凝視床上的人。
*
“嘟——嘟——”
“喂?”
“天師,是我……蒂昭?!?p> “怎么了?”千玄記得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該是很要緊的事。
蒂昭看著電腦屏幕,聲音較平日更低沉幾分:“小孩看了篇有關(guān)她的文章,很不開心,天師可以安慰她一下嗎?”
“你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
“啊,知道,”她垂下眼瞼,嘴角不自覺上揚,“她向我炫耀來著?!?p> 那是某天夜晚,忙碌幾天的蒂昭剛鉆進被窩就被小孩氣勢洶洶地拽起,強行拉過她的被子也鉆進來,神秘兮兮地說:“我更你講噢,我和千玄是盟友,嚴絲合縫的那種,羨慕不?”
“你想說情比金堅還是堅不可摧?”她無語地翻著眼睛,“話別亂說,外人聽到會誣陷天師?!?p> “是真的,嫉妒心掩飾不了的話就假裝我沒說過好啦,”小孩從床上下來,走了兩步又倒退著回來,神氣十足地說,“你就在這黑暗的角落里眨巴眨巴眼睛瞅著吧,我可連人家手都摸過,你都沒有,你太可憐了。”
說完小孩才雄赳赳氣昂昂地離去。
蒂昭知道她不會亂說這種話,只是沒想到會告訴自己,此刻倒正好派上用場。
千玄沉吟少許,道:“她會自我調(diào)節(jié)?!?p> “可她還是個孩子,對著這些污言穢語無可奈何,怎么忍受得了?”蒂昭說,“她很固執(zhí),想不明白的事最后只會傷害自己,我、我不忍心看到這些?!?p> “我知道了,小昭打電話只為說這件事?”
“嗯?!?p> “你很喜歡她嗎?當初我還擔心因為性格你們會相處得不好?!?p> “相處?還好啦。我——”她身子向后靠著窗臺,“我很喜歡她,也很崇拜她,她真的很了不起?!?p> “那就好,我馬上趕來?!?p> “天師要過來?”
“嗯,這樣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