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稍小時男人說附近的列車還在運行,去國都大約需要四天時間。
懷幸這回沒有異議,想來四天時間身上的傷能恢復不少,就背好背包將亦絕綁在胸前,確保兩只手空著。她一看水中倒影的自己,頓時不滿,彎身在亦絕耳邊小聲說:“都怪你,別以為我現(xiàn)在對你算看得過去,以后我可就清蒸紅燒一起來?!?p> 小家伙像是第一次觀賞雨景,興奮得不得了,兩手亂揮。
黎明時分,最后一趟列車還沒有來,雨點打在車站上的鐵皮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四野空曠單調,極目只有她三人。
冷風將雨吹斜,懷幸背過身體,面無表情道:“把你的爪子收回去,生病我就不管你了?!?p> 亦絕抬頭眨眨眼睛,咯咯笑了兩聲,用手去碰她的臉,后者揚起小臉嗤了聲:“才不要你碰我,這么久都沒夸過我,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你說你是,我就不和你計較了?!?p> “唔嗚嗚……”
小家伙碰不到她,嘴里著急地亂叫。
懷幸癟了癟嘴:“看在你這么有自知之明的份上,我神有神量,不在乎好啦?!?p> 她低頭親吻小家伙的鼻梁,歪了歪頭,淺笑如夢。
大雨使遠山升起薄霧,橘黃的燈先在霧中亮起,緊接著“咔噠——咔噠”的鐵軌摩擦聲傳來,列車鳴著號子沖破霧氣駛來。
男人做了個請的手勢,懷幸抱著亦絕上車。車上的乘客不多,攏共十來個,有的閉眼小憩有的平靜地望著窗外荒野,整個車廂氣氛壓抑。
待她坐下,列車很快啟動,向著遠方駛去。
一路走走停停,每到車站時三人就會下車休息,直到四天后。
懷幸望著車站來往行人,意有所指道:“票已經買好了?最后一站嗎?”
“是的,到達國都后國師會派專人來接?!蹦腥嘶卮鸬?。
上午陽光溫和,她抬頭看看太陽,又瞧瞧四周,動身去往另一個地方:“跟我來?!?p> 男人想也不想就跟上,兩人直至一處偏僻的露天廁所旁,她將亦絕交給男人:“替我抱她一會兒,很快就回來?!?p> “好。”
男人目送懷幸離去,低首凝視劇烈掙扎的亦絕,眼神一凝,手指伸入她的嘴唇中,嘴角微微上揚。
亦絕忽然大哭起來,甚是撕心裂肺,男人滿不在乎喊了一句:“她沒有事。”
話剛說完,他看到紅色的液體從脖子處噴射,痛感慢慢來臨,冰涼麻木蔓延四肢百骸。他張了張嘴,發(fā)不出絲毫聲音,視線艱難移動,懷中嬰兒已不見蹤跡。
懷幸抬腿將男人的尸體踩在腳下:“你有大事。”看亦絕又安靜下來,她揉揉她的臉蛋,而后從男人身上搜出車票與兵器,將那瓶藥滴在其尸體上,看地上只有一堆黑泥土才放心。
一抬頭,瞳孔驟然放大。
*
一位自稱軍師的義氿人自高山內部通道下來,說統(tǒng)領同意接見,叫蒂昭從山外盤旋的階梯進入內部棧道,這是規(guī)矩。言罷他就匆匆離去。
蒂昭抬眼望去,灰暗中環(huán)繞于高山的臺階仿佛一條細線,在云霧中半明半暗,似能被風吹走。她拾級而上,臺階約一米寬,只夠一人折返,或許是傭兵團的事讓統(tǒng)領起了疑心,才下令如此。
天穹云縷呈“百鳥朝鳳”的姿態(tài)匯向東方,晨曦漸露,金色光暈初顯。山下云騰霧繞,林海與低矮的群山盡收眼底,蔚為壯觀。隨著時間推移,東方天際有輪紅日冉冉升起,萬道金光齊齊迸射,給遠方林與地鋪了呈耀眼的金色。
蒂昭停下步伐,直面那輪圓得出奇的太陽,心中竟難得平靜下來。一時之間,她有些恍惚,好像上一秒還在讀書,下一刻就站在高山之巔眼收八方。
還能找到嗎?
幾乎冒出這個想法的瞬間,她搖頭拋除雜念,繼續(xù)前進,一面又胡思亂想著這方世界與外界時間流逝速度怎么比較,那么久沒有動靜,希望臭孩子別進來找。
這個世界全憑自身能力,即使當初懷幸攻占泗啟時二人真刀真槍比試過,她仍認為那有能量的功勞,假如其進入世界,絕對會吃虧。
那么心性高傲的小屁孩,接受得了嗎?更何況病態(tài)的路癡樣,若迷了路得怎么辦?蒂昭一想,眼底泛起溫柔,已經錯過對英雄團的心意,不要再對她后悔,回去就鄭重地表達感激之情!
原本有些話在演講結束那天就想說,但臭孩子實在太欠揍,她根本張不了口。比方某次處理完事情蒂昭就回房休息,畢竟連續(xù)忙碌好些天,身體早就受不住。
她剛洗完澡出來就聽敲門聲響起,還未應答門外就傳來聲音:“地方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才不要敲門,我進來啦,你不能罵人?!?p> 那話斷斷續(xù)續(xù)傳來,門果真被打開,懷幸步伐輕快,抬腿關了門,靠在墻上說:“呦,洗澡呢?!?p> “什么事?”蒂昭鋪好被子準備上床休息。
“關心一下我不成器的下屬,”她坐在床邊,“我看你沒吃飯噢,特地——是特地下廚給你做了道。”
蒂昭覺得好笑:“你不是不吃東西么?如何品嘗?”
“可憐你那貧瘠的小腦袋,神還需要品嘗?輕而易舉就能搞出一個來?!睉研业靡獾?,“你肯定嘴上不說感謝的話,我知道你心里在痛哭流涕就好啦!你閉上眼睛,我放下東西就走。”
蒂昭只覺有股不詳?shù)念A感涌上心頭,揉揉眉心:“我還要休息?!?p> “吃完了再休息,我做得特別好!”
“好吧。”她說著閉上眼睛,內心深處有幾分溫暖,待聽到關門聲才慢慢睜開眼睛,頓時臉上表情精彩萬分。
蒂昭從未想過有天會用“詭異”來形容一道菜,那桌上所放之物,里里外外除了白瓷盤竟讓她看不出來是個什么東西。半魚半蟹的身體金燦燦,六根似人手的指頭端端矗立,四只碩大的眼睛布在魚蟹的身上,其余東西她并不認得。
“本神最完美的發(fā)明,你就不要太感動,大快朵頤吧!”
小女孩的聲音清亮稚嫩,如若林籟泉韻,某一刻回想都久久回蕩耳畔。
思緒紛飛間蒂昭看到棧道入口,軍師似已等候多時,誠聲誠氣:“你果然帶著巨大的誠意,請隨我來,若能捉到那伙惡徒,統(tǒng)領必有嘉獎?!?p> 蒂昭不為所動:“當然,我同樣希望找到傭兵團?!?p> *
路,到處都是陌生的路。
懷幸傻眼,來的時候沒見有這些呀,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嗎?怎么可能……
心中所想,她竟真的去揉眼睛,然而再看依然是更多各不相同的路。
她步子趔趄,要走哪一條?會是正確的嗎?列車就快開了。
她抬手抓了抓虛空,撇下眉梢,眼神陰郁,絕不是自己的問題,神怎么會不認路?這只是人間排斥真神的拙劣手段,一定是!
“喂!你知道要走哪條嗎?”
懷幸低聲說道。假如白蜥蜴在就有個指路的,可她決定離開篷屋時它也偷偷溜掉,對于那種千年生物來說,在這里反而更能帶來新奇感。
她在詢問鬼頭。
“直走?!惫眍^聲音充滿嘲諷。
懷幸沒有說話,盯著腳尖慢騰騰向前,抬眼,路還是那般多。
“閉上眼睛,聽我指揮?!?p> 鬼頭懶散的聲音又響起。
“閉眼?”
“不信就別打擾我睡覺?!?p> 懷幸咬著唇角,抱緊亦絕不悅地閉上眼睛,就聽鬼頭講:“現(xiàn)在繼續(xù)向前?!?p> “我記得這前邊是堵墻壁。”她皺眉提醒。
“你朝前試試不就知道了?”
她只得背過身倒退著行走,竟真沒有碰到什么,這才轉過神聽鬼頭的話繼續(xù)走,不多久就聽到嘈雜的人聲,一睜眼,車站就在前方三十余米處。
懷幸回頭,隱隱約約看得見露天廁所一角,這之中平坦開闊,并無一物。
聽到列車員的喊聲,她收拾起低落的心情走向車站,神色凜然,警惕周遭所有動靜。
這趟列車人滿為患,空氣中混合著各種令人作嘔的味道,在陽光的照射下更厲害。懷幸實在受不了,按過亦絕的腦袋打開窗戶,清風撲面,身心輕松。
這時,一雙手從她的面前伸過關了窗。懷幸不滿地回頭,發(fā)現(xiàn)是個成年女子,纖細的手指撩過被風吹至臉龐的發(fā)絲。
她再次打開窗戶,抓住女人去關窗的手,說道:“我的地盤,老老實實呆著?!?p> “是嘛。”女人怡然自得起身去往列車員處,過會兒便回來,直接拉下窗戶并上了道鎖。
懷幸頗為憤慨:“你可以忍受這種味道?”
“我天生沒有嗅覺。”女人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安靜點,別打擾我看書?!?p> “……”懷幸心說真討厭,然后不動聲色地抽出小刀,趁猝不及防握著刀把擊在其后頸將人打暈,揚起小臉哼了聲,把鎖也打下來,才安安心心的吹風。
后知后覺的,她看向被打到變形的鐵鎖,力氣變大了不少……說起來,那個男人死后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恢復了很多,似是得到一股充沛的能量。
男人說在她身上感受到與國師相同的氣息,假如國師靠著殺人變強,那么她……
不對,國師不是單純的殺人,那本日記里說白地人的血才對其有效,國師有條件的選擇。
但她貌似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她的力量來源。
懷幸眸色深邃,抿著嘴角凝望窗外掠過的風景,她所認為屬于神的是隨意改變環(huán)境、操控生命的軀體與靈魂,事實上與人戰(zhàn)斗并不需要如其他人一般吸收、轉化能量使用,依靠自身即可。
那么與千玄戰(zhàn)斗時所用的凡人力量從何而來?
好像是在南境被屠殺的四座城中吸取。
既然有殺人的能力,會需要凡人的力量?到底為什么要那么做?為什么國師與她一樣?
記憶全是模糊的碎片,過去隱藏在深深的迷霧中。
懷幸深深呼吸,調整思緒,遺忘就代表不足輕重,無需留戀,至少目前她還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追尋過去。
等上命統(tǒng)一十地、掌控未來,再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
高塔的主人是個形容枯槁的義氿人,縮在黑色斗篷中,墨綠的眼珠陰森森地盯著蒂昭,嗓音沙啞著說:“說出你知道的?!?p> 統(tǒng)領的房間在高塔第二層,內里布置單調陰暗,地上散落著各種東西,似乎不久前統(tǒng)領發(fā)過一場很大的脾氣,一切都顯得雜亂無章。
隨蒂昭進入房間的還有軍師在內的四個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她。蒂昭統(tǒng)統(tǒng)無視,包括這令人不舒服的氣氛,她的視線被一面掛在書柜旁的鏡子吸引,于他人看來平平無奇,而她卻在其中感受到熟悉的神溯能量。
是回去的路嗎?
她壓下好奇,拿出融燈一面慢騰騰地散步靠近鏡子,一面說:“這只是證明,我要說的是關于傭兵團的過去以及自統(tǒng)領身上得到的信息而去尋找寶藏。”說著,她有意無意瞄了眼軍師四人。
統(tǒng)領盯著她,眼神不挪半寸,只道:“軍師留下,其余人出去?!?p> 在其余人徹底出去的間隙,蒂昭好整以暇停在鏡旁等待,果真感受到一股吸力??慈硕汲鋈ィ驼f:“他們是被通緝已久的惡人,在統(tǒng)領通緝之前。我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后來一次意外得知他們是為尋珍寶。統(tǒng)領可否告知究竟對他們說了些什么,我們不僅能夠知曉其去處,還能得到寶藏更準確的信息?!?p> 她停了停,打算圓二十四年時間的謊,就聽統(tǒng)領說:“你最好不要騙我?!?p> 未待蒂昭回答,統(tǒng)領就一骨碌把知道的全吐出來。
*
二十四年前。
統(tǒng)領審視著面前的六人,就聽那戴著發(fā)帶的女生說:“真的不騙你,我們是超級好人。統(tǒng)領說自己的祖先傳承著一份地圖與秘辛,究竟是什么樣的?”
“不是地圖,”他說,“是流淌祖先血液的歸神之地,我們是神的子民,日后真正化作神就可以根據(jù)血液里的遺留之圖前去尋找。我的祖先供奉著一位仙靈,是如玉如石的嬰兒?!?p> 那幾人交換了下視線,女生繼續(xù)說:“歸神之地在哪里?”
“鹿海之灣,傳言仙靈曾在那兒居住過,留下數(shù)不清的寶藏,但多年來我竭力調查也得不到半點消息?!?p> 統(tǒng)領的目光忽然變得猙獰:“可是他們卻欺騙了我!這群騙子!盜走我的王冠!”
蒂昭:“……”
看著城府極深的人,怎么會這么好騙?!
她不禁想到懷幸,一副鬼見愁的惡人樣,大多數(shù)時候幼稚得要命。
“我會替統(tǒng)領討回公道,”她看了眼身后的鏡子,試探著道,“我是個好人,統(tǒng)領會相信吧?”
統(tǒng)領盯著她,后者繼而說:“那么我們便是盟友,將您的權杖交與我做見證,好嗎?”
“你不能騙人?!?p> 統(tǒng)領讓國師把權杖遞過去,蒂昭沉默了幾秒。
竟然真的相信了!
“統(tǒng)領大人,”她抬首,身子向后進入鏡中,“您被騙可一點也不冤枉?!?p> 統(tǒng)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