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啟城白日里空氣格外沉悶,搖著扇子也覺透不過氣來。陽蒙趴在窗臺上盯著緊閉的大門,想著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他天生體弱,大半時間都待在房間中,沒經(jīng)過太陽曬,因此白白凈凈的。同齡的孩子都不愛和他玩,嘲笑他像個勾汜,就連左鄰右舍的大人都勸爸爸再要個兒子。
陽蒙先是傷心,說不出來為什么傷心,就是心情低落。后來他就高興了,假如家里要再來個孩子,不就可以見到媽媽了?
打從有記憶時他就不知道媽媽長什么樣子,家里有許多阿姨進進出出,但爸爸說她們都不是媽媽。
爸爸脾氣不好,愛喝酒打人,如果有媽媽在,一定會對他好。媽媽會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認(rèn)識的小孩里沒人有媽媽,可他遠(yuǎn)遠(yuǎn)的瞧見過。
胡思亂想著,大門處傳來開鎖的聲音。他雙眼一亮,連忙跑出房間去迎接,雖然爸爸經(jīng)常打他,但依然是好爸爸,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親人。
陽蒙剛跑出房間,大鐵門就被一腳踢開,一人摔進來。他嚇得躲在一邊,這才發(fā)現(xiàn)進來的是個小孩子,衣服破破爛爛,頭發(fā)蓬亂,她沒有摔倒,脖子上的鐵環(huán)控制住了身體。
順著鐵環(huán)上的鏈條看去,他看到了喜氣洋洋的爸爸,把手里的梨子扔給他:“順路買的?!?p> “謝謝爸爸?!标柮烧f著看向小勾汜人,奇怪道,“這個姐姐是誰?”
“哦,以后你真正的媽媽,想干什么跟她說,”他晃了晃鏈條,“吃奶都行?!?p> “媽媽……”他感到不可思議,“可是她看起來和我一樣大?!?p> “早就能用了?!?p> 陽蒙看爸爸丟下這么一句就帶著小勾汜人進屋,也跟上去。
一踏進門檻,就聽爸爸罵道:“跟進來干什么?想和你老子搶?等老子玩罷就教你,出去!”
陽蒙沒敢再前進,知道不聽話的下場,只好坐在臺階上吃蘋果。
他聽到爸爸的罵聲不斷響起,卻始終沒聽小勾汜人說一個字。
后來,他才知道她是啞巴。
*
獵戶家里亂糟糟的,館長說黑泉森林派人搜尋過,再去也是白費功夫。蒂昭卻問最近幾年黑泉森林怎么樣,館長道其規(guī)模擴大兩倍,森林樹兵更加驍勇善戰(zhàn)。
她隨手一翻,確實沒什么有用的信息。
“市長,”陽蒙遞來一張紙,“是張地圖,這邊有十地縮略圖,和真的沒區(qū)別,中間的是山脈?!?p> 兩個人所在的地方真正名字叫“魘地”,由高塔主人統(tǒng)治,地圖上有著明確的分界線,這塊十地的勢力是分散的。
蒂昭觀察地圖,再看木屋內(nèi)擺設(shè),走出門提起墻邊的一雙高筒靴,靴子上的泥已經(jīng)被曬成塊掉落,鞋底的花紋里嵌滿土塊。
“市長,怎么了?”陽蒙疑惑道。
蒂昭說:“這片森林深處常年降雨,沼澤地很多。”
“市長說他去過森林深處?但他是個獵人,這點不足為奇吧?”
“他是個竊賊,”她糾正他的話,“沼澤地能有什么獵物?我們?nèi)タ纯础!?p> 陽蒙點頭道:“好,我去牽獸車?!?p> 但蒂昭將他拉住,抬抬下巴指著正在低頭吃草的野獸,然后眼神示意木屋內(nèi)的灶臺:“吃點東西再去?!?p> “嗯,”陽蒙笑笑,“我去準(zhǔn)備。”
除了身為普通人得隨時補充體力這一點外,蒂昭還擔(dān)心夜間去那沼澤地會誤事兒,她視力減退不少,白天行動更方便些。
櫥柜里有腌制的肉和些蔬菜,陽蒙又在籃子里發(fā)現(xiàn)烤饃片,嘀咕了句抱歉就開始做飯,順便收拾一份做路上吃。
蒂昭檢查房間一無所獲,便倚著門看認(rèn)真做飯的陽蒙,心事重重。
似有所察她的目光,陽蒙回頭笑笑,說:“馬上就好?!?p> 她便將視線移入霧靄濃濃的森林。
天就要亮了。
*
?。郯椎刈遄詈蟮淖迦耍?p> 1月13日。
帶著妹妹離開森林,鮮血吸引太多的生命,它們都該死!
1月15日。
聽說國師最近生病,召集更多的人去吸食,那沒用,除了白地的子民,沒有人可以讓祂重獲新生。可惜我與妹妹逃走,祂不會找到,祂遲早會死!
1月20日。
沒有錢去買奶,只好讓妹妹吃人血,幸好,她很開心。這下我可以專心復(fù)仇的事了。
1月24日。
不知是不是吃過人血的緣故,妹妹最近安靜很多,有時晚上醒來發(fā)現(xiàn)她直勾勾地盯著我,莫非是賤民的血對她影響過大?不如再去殺幾個賣錢。
1月30日。
又一次搬離,白地子民的血吸引了太多畜牲,國師、士兵、野豬……
2月17日。
妹妹竟然喜歡喝我的血?媽媽說她是白地未來的領(lǐng)袖,果然沒錯!
現(xiàn)在,我需要給她更多的食物。
……
懷幸扭頭無聲地注視小家伙,她咿咿呀呀地叫兩聲,小手拍一拍,傻笑著見日記本久久不翻頁,就抬頭看。
“還挺稀奇?!彼緡佉痪洌^續(xù)翻日記,接下來多是報復(fù)國師的計劃,卻不說兩者何怨何愁,亦沒講嬰兒叫什么名字。
懷幸再次看去,她不知何時睡著,手里握著自己的衣帶。搖搖頭,起身檢查傷口,這個地方禁止使用能力,但她還是她,身體與土地?fù)碛芯o密聯(lián)系,在強硬壓制中受傷之處也能緩慢愈合。
只是渾身的傷實在太多,一時半會兒絕對好不了。她低頭觀察睡著的嬰兒,慍然道:“以后你叫亦絕,你族都絕了,用你做的菜就是紅燒絕,我不會原諒你的。哼!”
又餓又困,她拿出那塊豆腐,四下搜尋沒有人,掰了一小塊品嘗,當(dāng)即臉色大變。
“呸呸呸!這玩意哪里好吃了?苦得要命,搞不懂凡人?!睉研覞M臉嫌棄,食物、水這些螻蟻生存必必的東西一個賽一個苦,鬼才要碰!
可不吃的話沒力氣,若說閉著眼睛一口悶,那一丁點豆腐的苦味還在舌根作祟,讓整個身體都麻木。
懷幸吞聲口水,盯著亦絕瞧。
白蜥蜴試著嘗一口,豆腐不是甜的,但絕對不苦,她怎么回事?
思緒間,它見懷幸抓起嬰兒的手,立馬說:“你你你你要吃她?”
懷幸無語地撇了眼,給亦絕蓋好破布,而后躺在她身邊閉上眼睛,說:“想走就趕緊走?!?p> 白蜥蜴沒說話,爬回嬰兒的身旁窩下,也閉住眼睛。
片刻。
“你打算怎么辦?”
懷幸沒有回答,思考幾秒鐘右邊肩膀與左邊側(cè)腰哪個更應(yīng)該受到照顧,最后還是放棄,老老實實平躺著睡著。
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間她感受到亦絕含住自己的手指,沒力氣抽手,就半支半吾道:“我不會……不會放過你的?!?p> *
越往深處,森林內(nèi)的霧氣就越濃,白濛濛的遮住清晨的太陽,地下冒出的潮氣與太陽熱氣充滿空氣,悶沉沉的令人窒息。
陽蒙以為森林深處會見更多野獸,出乎意料的,周圍靜悄悄一片,耳中只有獸蹄踏地聲。他看向駕車的蒂昭,說道:“市長,這個地方有些古怪?!?p> “嗯?!钡僬涯恳曋胺剑焕洳坏瓚?yīng)了句。
晌午時分,她抬手拉住野獸,環(huán)視周遭道:“繼續(xù)前進車會陷進去,步行,你不行的話在這兒等著?!?p> “我可以?!标柮呻S著她跳下獸車,謹(jǐn)慎地前進,不放過周圍一絲動靜。
烏蒙的陽光透過茂密樹葉撒下,林中悄然無聲,樹枝投落在地上的影子靜默著搖晃。林地泥濘,隨處可見動物踩踏在地上的深深蹄印,蒂昭手指撫過印痕察看,這種溫度下泥印尚未固型,應(yīng)該是黎明時留的。
“市長,蹄印是不是都朝著一個方向?”陽蒙說道。
蒂昭點頭:“跟上去看看。”
陽蒙標(biāo)記好方向,隨著蹄印向前,越來越多的獸蹄出現(xiàn),大型小型都有,它們像是被什么可怕之物嚇到而逃難,在雜亂的蹄印里兩個人甚至找到被踩死的兔子。
兔子尸體柔軟,近一步證明野獸逃難與兩人進入森林的時間接近。
蒂昭取出地圖看,漫不經(jīng)心道:“再往前就是西邊的群山,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
“市長,我沒問題……”
“我了解你,”她漠然道,“逞能拖后腿只會讓人討厭,去獸車那兒?!?p> 陽蒙黯然神傷:“是,市長小心些?!?p> 蒂昭頜首,接過背包就頭也不回地前進。
“唉……”
陽蒙靠在樹上苦笑著搖頭:“我還真是會自欺欺人,為什么她不說呢?”不說“離我遠(yuǎn)點,永遠(yuǎn)別靠近我”的話?他一直等待著,假如她說出口自己定會離開,可她為什么不說?是不是自己還有希望?
他抓了抓頭發(fā),散漫地往回走,忽聽一陣細(xì)微的聲音,立時聚精會神聆聽。
“救、救命……救救我……”
陽蒙登時睜大眼睛,朝著呼救聲傳來的方向走去,越近那聲音就越清晰,有氣無力的,仿佛隨時會消失。
終于,他在一塊泥潭里看到半邊身體,就趕忙繞到人前邊,一面說:“再堅持下,我看有沒有東西……是你?”
泥潭里的人見到有人來松了口氣,氣息微弱地問道:“我們認(rèn)識?”
“你盜取了博物館的東西!”陽蒙提醒他,不忘扯來一根藤條,但遲遲沒拋出去。
義氿人臉色一變,又開始掙扎起來,罵道:“你他媽少審問我!我一個字也不會說!”他一動,身體就陷得更深,無奈自個兒安靜下來,瞪著眼睛說,“我不會告訴你東西在哪!”
陽蒙道:“我不是黑泉森林的人。”
“老子在森林居住,不代表是個傻子,滾!滾遠(yuǎn)!”
“你真的是刀木?和那些人有什么關(guān)系?”他給繩子綁了個圈,還是沒扔出去。
刀木呸了聲,憤然看向別處。
陽蒙語氣誠懇:“請告訴我好嗎?那些人對我的朋友很重要,我們來魘地也是為此事?!?p> “滾!”
“好吧?!标柮蔁o奈嘆了口氣,拋出手里的藤條,正好套在男人的脖子上。他一拉,藤條圈變緊,男人想取下,但長時間的受困讓他沒有多少力氣,便憤怒道:“你想做什么?!”
陽蒙笑了笑:“也許救你出來,你才會相信我的話?!?p> *
循著雜亂無章的蹄印向前,與西方群山的距離拉近。蒂昭抽出雙槍做備戰(zhàn)之勢,彎彎繞繞離開森林,她蹙額,望著面前的山洞,所有蹄印都通向此處。
洞口約高十米,內(nèi)里黑黢黢的辨不清景況,她在洞外細(xì)聽有無聲響,得到悄無聲息的答案后踏入其中。洞內(nèi)天地更為廣闊,然空曠無物,動物腳印向深處延伸。
她握緊刀柄,想此地種種事件雖說古怪,但與自己要做的事無關(guān),不如返回再尋獵戶的線索。
蒂昭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洞口貼的紙張,疑惑著靠近,取下被口香糖粘住的紙,只見上面寫著: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團長竟然讓我寫!誤打誤撞來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再來嘛,說不定不等圣斯重派人,這兒的獵戶就給摘去,真是的。
這個世界像是十地的再生品,團長說可能不止一塊“十地”,誰知道呢,但要是出來一個厲害點的角色和上邊的十地打,不知道南北會不會聯(lián)合起來,想想就好高興。
算了說正事,這處山洞的盡頭是一座葬坑,膽子小的就別去啦,晚上會做噩夢哦。每年都會有被選中的動物進入里面,好像是種儀式,團長說可能與高塔主人有關(guān),我們正想辦法怎么糊弄人家。
結(jié)束!
飛洛洛留。
蒂昭愀然,閱覽熟悉的字體心中不覺泛起異樣情愫,吸了吸鼻子,卷起紙鄭重收好,望向別處,恍惚間好像看到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女嘟著嘴憤憤不平寫字。
她一想,忽然鎮(zhèn)定下來,收起兵器往回走。山洞內(nèi)沒必要再探查,唯一需要小心的是“與高塔主人有關(guān)”這點,假如與其直面,需知己知彼。
離開山洞她便去往獸車停放的地方,時間緩緩流逝,淡淡的血腥味鉆入鼻中。她念及陽蒙身體,不覺皺眉,朝腥味飄來的方向而去。
這片林地開闊,老遠(yuǎn)她就發(fā)現(xiàn)一堆血塊,走近時路上零零散散扔著手指與腳趾。
蒂昭停下腳步,凝視地上的尸體碎塊,頭顱在另一邊,被削去五官,認(rèn)不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