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母親

　　“師傅，好看嗎？”

　　廢棄的鋼廠飄蕩著濃烈的血腥味，白茫茫的光自天窗照射進(jìn)來，落在一只干癟的頭顱上。

　　伽漓踢開那顆不像樣的腦袋，站在光里凝視暗處，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尸體碎塊，男女老幼皆有，遠(yuǎn)處的已經(jīng)腐爛露骨，近處的血液尚從肢體斷口汩汩流出。

　　極目而望，慘狀延伸至寂靜的黑暗里，尸體不計其數(shù)。

　　“師傅，這里是不是很美？”

　　纖細(xì)虛弱的聲音響起，且回蕩且妖異，似舊時吊著嗓子唱曲兒的伶人，惹人憐愛。

　　她轉(zhuǎn)身去看，少年站在紅色煙霧中，笑容可掬。他穿過紅煙走來，扔掉手中染血的利刃，半跪于地，小心翼翼地、愛憐地捧起她的手，低首用面頰輕輕摩挲手背，抬眼注視著她。

　　“師傅，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伽漓毫不留情地抽出手，向著鋼廠外走去：“叫我來就是為這種無聊的東西？”

　　“師傅！”模樣俊美的義氿人大驚，急忙追上她，“通過測試后會得到一座府邸，師傅與我同住，好嗎？”

　　“這么確定能夠通過？”

　　“會的，我有師傅?！?p>　　伽漓扭頭看他，微微搖頭就要走，余光瞥見他又跟上來，抬腿毫不留情將人踢倒，哂笑一聲便離開。

　　他雙手撐地坐起，手指抹過額角，細(xì)細(xì)瞧著鮮紅的液體，滿心期待地將指頭含在口中，慢慢吸允，笑靨如花。

　　“師傅對我真好……”

　　*

　　懷幸雙手揣兜悠哉游哉朝山洞深處而去，鬼頭幻化成人形跟隨在身邊，語帶嘲弄：“試想一下，假如她們是在騙你，前方會有什么？”

　　“你的話真多，別打擾我?！?p>　　她感受著流竄于周身的能量，嘴角輕抿；愈近，腦海中閃過的零碎畫面就愈多。搖搖頭，識海重歸平靜，她停步朝身后望去，黑暗中萬物如常。

　　又是那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懷幸不滿的沉下眼神，悒郁地繼續(xù)前進(jìn)。

　　鬼頭慢慢抬起霧做的手，向著其人腦袋而去。忽聽一道冷漠至極的聲音：“你自信在這個時候可以吞噬我的靈魂？”她側(cè)回首，眸紅似血，“我心情差，不代表變?nèi)??！?p>　　“哼，”它重新化成鬼頭漂浮在四周，陰森森地說，“我真想看見她們知你本來模樣的場景，那是我最喜歡的背叛戲碼?！?p>　　懷幸：“我本就是這樣，你用不著期待那些存在于臆想的事。”

　　她暗自調(diào)整呼吸，罷了，待足夠強(qiáng)大時不會不知道誰在窺視；要是習(xí)慣這種樣子，笨果子看見會害怕吧……那個笨蛋。

　　前方悠然出現(xiàn)淡藍(lán)光暈，溫和而輕柔。她步履不停繼續(xù)向前，光越來越明晰，范圍也逐漸變大。

　　走上一塊斜坡，眼前豁然開朗。懷幸仰視前方，到處都是成簇成叢的藍(lán)色水晶，閃爍著夢幻的色彩，遠(yuǎn)不見盡頭。她向下看，一泉冰藍(lán)色湖泊靜謐的存在，周旁有無數(shù)支流，淌向四通八達(dá)的水晶隧道中。

　　從這處大得離奇的洞穴觀望，她正站在一座石臺上。懷幸躍下石臺來到泉水邊，眺望那些深不見底的水晶隧道，內(nèi)里又分成數(shù)段，冰藍(lán)色溪水隨著分流。

　　她蹲下身觀察泉水，手指劃過，水質(zhì)濃稠且潤滑。泉水倏然泛起漣漪，自中心一圈圈散開，她看見水面的倒影，就抬眼審視。

　　一只精靈的身形緩緩浮現(xiàn)，它面無五官，四肢全無，唯有不似人的火焰狀身體，約半米高，通體呈冰藍(lán)色。

　　它飛向洞穴其它地方，所過之處皆生出白色的小花，如螢火蟲的白色光點(diǎn)縈繞周圍。

　　最后，精靈在懷幸的肩頭種了一顆花，螢火點(diǎn)點(diǎn)。

　　“當(dāng)它枯萎時我就要回去，你想知道什么？”

　　精靈的聲音稚幼，有如兒童。

　　懷幸收回視線，側(cè)容被柔和的白光照亮，使那漆黑的眸子越加深邃。

　　“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誰？在你的記憶里有沒有其他人來過？”

　　“生命之泉，十地之脈；當(dāng)天災(zāi)降臨時生靈的吶喊與悲慟驚動造物主，祂賜予希望化作源源不斷的泉水哺育這片土地。而我誕生于此，監(jiān)管著泉水的永生，數(shù)千年來只有你走到這里。很多人匆匆而來、匆匆而過，或許他們不愿侵犯圣潔的泉水，或許是無能為力?！?p>　　“無能為力？”她回頭看自己下來的石臺，于其他人而言是困難些，不至于無能為力。

　　“泉水的光芒會凈化生命的心靈，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就開始了，他們有所察覺，卻不會停步，欲望在前進(jìn)途中消失殆盡，來到此處時生命之泉與普通泉水無異，它對生靈在某些方面的幫助已無足輕重?！?p>　　懷幸檢視自身，沒有任何變化，便問道：“凈化心靈后是怎樣的狀態(tài)?！?p>　　精靈飛入泉中又出來，衣裳滴著水珠，說：“胎兒，是生命在母體時所呈現(xiàn)的，單純、干凈，那些世界賦予的思想統(tǒng)統(tǒng)被洗刷掉?！彼@著她轉(zhuǎn)圈，“我以為你的心智如幼兒般方不受影響，現(xiàn)在看來是你擁有一個奇特的身軀，它成了生命之泉的一員，可以改變生靈、贈予他人希望?！?p>　　當(dāng)?shù)诙温牭綄ψ约荷眢w的評價時，懷幸不高興了，輕抿嘴角，欲言便聽精靈再出聲：“很可惜的是，你的靈魂不是完整的，它接受不了生命之泉的洗禮，也無法承擔(dān)這副軀體帶來的責(zé)任?！?p>　　罵人？懷幸鄙夷不屑道：“身體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所謂的責(zé)任我不知道，也不想做?！?p>　　“真的屬于你嗎？”精靈發(fā)出疑惑，“造物主創(chuàng)造出生命時賞賜于他們獨(dú)一無二的印記，代表著輪回、記憶、品格?？晌以谀愕纳砩喜]有看到一副完整的印記，如你的靈魂一般為碎片，這些碎片亦無法組成完全印記?！?p>　　“你想說什么？”

　　“生命之泉承擔(dān)這片土地的‘母親’一職，母親只有一位，當(dāng)她的孩子們不滿足時，也許會選擇做出一個替代品，這是你的職責(zé)么？”

　　懷幸沒有回答，冷冷地凝視著它。

　　精靈繼續(xù)說：“假如你是母親的翻版，很明顯，孩子們失敗了，他們做出一個殘次品。孩子們不會放棄，可這樣是對是錯？貪婪會毀掉十地吧？那時，造物主還會降下憐愛嗎？

　　“你是如此的年輕，你該躺在母親的懷里酣睡，進(jìn)入生命之泉吧，將自己的一切交給母親，她會凈化所有的戾氣?！?p>　　“這么心懷大義，是不是希望我被感動得與你抱頭痛哭？悲天愴地？”懷幸漠然置之，身后沖出數(shù)條霧做的鎖鏈將精靈捆綁，“我來這兒，不是為聽你的廢話。”

　　“沒用的，當(dāng)花朵枯萎，我就會消失。”

　　“至少現(xiàn)在，你是我的階下囚?！彼顒又滞?，眉眼中殺氣毫不掩飾，“你只需回答我的問題，既然有生命之泉的稱謂，靈流水域的稱呼從何而來？”

　　精靈說：“大部分人并沒有得見生命之泉的真身，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生命脈絡(luò)發(fā)散的光芒，當(dāng)遇見者能力過低時，就能夠看到光芒化作溪水潺潺，并感知充沛的生命能量，久而久之，便以此而喚?！?p>　　“你的消息來源？”

　　“生命之泉哺育這方土地，我可以跟隨溪流去往任何地方，有時能短暫的出現(xiàn)在地上?！?p>　　懷幸半蹲著捧起一泓泉水，言道：“說它是高純度的能量有錯嗎？”

　　“沒有，的確如此。”

　　“那么大規(guī)模開發(fā)生命之泉，結(jié)果會怎樣？”

　　精靈沉默少間：“母親的生命力枯竭，十地要么被毀滅，要么迎來新生，無論如何，那天都是母親死亡之時。”

　　懷幸：“按照十地現(xiàn)在的能量消耗速度，加一倍，生命之泉能夠持續(xù)多久？”

　　“也許……二十年，我從未經(jīng)歷過?！?p>　　“還不錯。”她挑眉。

　　“你真的要這么做？十地會被毀掉?！?p>　　“不是還有第二種可能么？再說——”她微微傾身，不容置喙，“一個殘次品會在意生死存亡嗎？”

　　精靈搖頭：“我很抱歉向你說出那些話。”

　　“可笑！我會相信貶低自己的話？”懷幸嘴角帶著玩世不恭的笑，“但你的想法讓我很生氣，你猜我要怎么做？殺了你？蠢貨才會這么做，我要——”

　　她垂眸，手掌搭在胸口，白光閃爍，她的手掌向后，一顆跳動的心臟浮在掌心，其上紋路、血脈清晰可見。

　　心臟強(qiáng)有力地跳動著，向著生命之泉飄去，在移動過程中迅速變成黑色，紅色的血管顏色越發(fā)鮮艷。

　　精靈想去觸碰心臟，但被鎖鏈控制，眼睜睜看著那只心臟緩緩沉入生命之泉。霎時間，泉水變?yōu)楹谏?，連同它分出的溪流一齊變了模樣。

　　周遭藍(lán)色水晶忽而劇烈閃爍，片刻后被灰色覆蓋，整個洞穴暗了下來。然而變化持續(xù)時間不長，一分鐘后恢復(fù)原樣，冰藍(lán)色的溪流以永恒的速度淌向深處。

　　“我要替代母親?！?p>　　精靈恍然回頭，洞穴各處陸續(xù)亮起，溫柔的光被吸進(jìn)女孩那雙黝黑的瞳仁中，她的周身斂不住殺戮之氣。

　　“感受到母親的掙扎了嗎？如果你能少說些廢話，她不會受到這種待遇，不會消失?！彼⒊鲱㈨挠畹臍鈩荩皼]關(guān)系，剛剛，她成為過去。螻蟻不會知道他們的母親換了人，他們從不知曉她的存在?！?p>　　“你真……可怕?！本`的聲音微弱，身形化作光彌散無蹤，“可你是人，怎么能沒有心呢？”

　　懷幸隨意吹掉肩頭的枯花瓣：“我喜歡這個評價?！?p>　　至于那顆心臟？

　　她是神，不需要。

　　*

　　窗簾猛地被拉開，夕陽余暉濺在窗沿，有片光斑迸射在戒指上，蒂昭垂眸，指腹輕撫指環(huán)，若有所想。

　　倦鳥歸巢，影子自窗前掠過，她扭頭看向貼在墻壁的海報。郁郁蔥蔥的山林、繁華的城池，這些不再是歷史，今日的泗啟比她所向往的還要漂亮。

　　她的注意力轉(zhuǎn)在另一張上，圣斯帝國的旗幟、象征權(quán)勢的決議院、高高在上的義氿大臣們都在那勾汜人的身后。

　　還會有這樣的時刻。

　　蒂昭松開不知覺攥住戒指的手，開門朝外走去，路遇藍(lán)爾莎，后者朝她禮貌地點(diǎn)頭。

　　“她還沒有回來？”

　　“你是說大人？還沒有?！?p>　　蒂昭上下打量著她：“其實(shí)我很好奇，身為低等人這么尊敬一個高等人，最初你是怎么想的？”

　　藍(lán)爾莎莞爾：“陽蒙大哥稱之為首領(lǐng)，他給出的答案應(yīng)該是蒂昭姐想要的。談?wù)撜務(wù)撘郧耙矡o妨，我深深的感激著、敬愛著她?！?p>　　“是嗎？”

　　“大言不慚的說，比蒂昭姐對天師的崇拜還要深?！彼{(lán)爾莎回首望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希望蒂昭姐不要告知他人。我還有事，待會見?！?p>　　“嗯?！彼克推淙穗x去，戴有戒指的手握了握，不動聲色。

　　*

　　藍(lán)爾莎抱緊懷中的文件，靠住墻壁，逡巡四周，市政所外的馬路上行人無幾。夕陽已沉，天色鐵青，馬路兩旁的路燈已然亮起，透過小樹林去看像一只只燈籠。

　　為什么要說那種話？本可以糊弄過去的。

　　她咬牙蹲下身，大人知道后會生氣嗎？感激與敬愛是否合適？

　　只是其時，她很想告訴蒂昭，她的大人從始至終都有人全心全意的愛著，不需要和千玄比，大人的以后璀璨輝煌，無可比擬。

　　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為懷幸明明白白的表達(dá)心意，那是一個能夠獨(dú)立思考的成年人，堅定支持上命的人，就如同她蒂昭時時刻刻維護(hù)千玄一般。

　　藍(lán)爾莎盯著地面的落葉，開始后悔讓蒂昭別說出去的話，應(yīng)該叫所有人知道。轉(zhuǎn)念一想也好，待下次講出對大人更好的話，每個人都得聽見。

　　“以后要更明白的向別人表達(dá)對大人的心意……”

　　她喃喃著，忽聽說話聲響起：

　　“你怎么了？”

　　藍(lán)爾莎恍然抬頭，詫異道：“大人？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懷幸蹲下身盯著她，“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彼⑽⒁恍?，如同往常，熟練地收起所有對面前之人的心思，聲音溫柔，“謝謝大人關(guān)心，我在回憶早晨讀過的書都寫了什么?！?p>　　懷幸哦了一聲，又問：“你吃了嗎？”

　　“正要去。”

　　“那行，我們一起走，去學(xué)校食堂吧，我看看怎么樣，需不需要再改改?！?p>　　藍(lán)爾莎笑著點(diǎn)頭，起身與她走過蒼青色的馬路，披著路燈昏黃的光芒向遠(yuǎn)處而去。

　　她驀然轉(zhuǎn)頭，端視身旁的人，屏息凝神試探著牽住她的手，涼意傳來，很快被溫暖占據(jù)。

　　藍(lán)爾莎想起從零號避難所離開的那天，落拓不堪地走在油路上，身邊跟隨的女孩將希望與安全感一步接著一步傳遞給她。

　　就好似此時，世間美好從相握的掌心緩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