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章 斗茶論世
“是,北苑茶,是師父他老人家最愛喝的茶!”吟兒說時,不禁又念起她的紀(jì)景師父。雖然紀(jì)景與她只有幾年師徒,情誼卻是極深的,一如林楚江和林阡。
上前幾步,只見另一位老人也從罐子里取出他帶來的茶餅,正專心致志碾碎成粉末,因此沒有轉(zhuǎn)頭來與他們對話。
那老者白發(fā)綰起,雙袖都卷著,穿著草鞋,極有仙風(fēng),看他側(cè)面輪廓,估計年逾花甲,顯然比青衫者更長。
“嗯?這些茶葉,有十幾種吧,不全是新茶?”吟兒探頭看,問。
“是,全是茶翁他老人家珍藏的,各季、各地皆有?!鼻嗌勒叽稹?p> “茶葉,不是越新越好么?”林阡是外行,自然很好奇。
“不盡然是,說來是因茶而異的,諸如黑茶,越陳越好喝啊?!蹦乔嗌勒咝Χ鴵u頭。
“各季都有?怎樣區(qū)分?”林阡甚感興趣。
“春茶翠綠、柔軟、滋味鮮活、香氣最強(qiáng)烈,夏茶色澤不一,滋味苦澀,香氣較春茶略淡,秋茶則發(fā)黃,香氣與滋味皆平和,采下來的葉子發(fā)脆。”青衫者答。
“唔,這跟人生,很相似啊?!币鲀阂贿呂?,林阡一邊愕然,這丫頭,原就愛講理,自有了身孕以后,大道理更是一套一套的。
青衫者也是一怔,笑了笑,沒發(fā)話。那茶翁聽到她說,終于側(cè)過頭來:“姑娘原也是個懂茶之人?!?p> “嗯,自然的,喝了十幾年啦!”吟兒大言不慚,也不懂得謙虛兩句。
“那么,姑娘可知,如何審評茶之優(yōu)劣?”茶翁轉(zhuǎn)身詢問。
見他容貌,林阡只覺眼熟,吟兒則是一驚:這老者他倆日前才見過的,與魚張二、周元兒、馮天羽不打不相識那天,進(jìn)山砍柴的平民百姓……他,還因?yàn)榱众涞钠脐?,丟了一條“水赤練”!
林阡當(dāng)時因?yàn)楹☉?zhàn)而不曾正眼看見過他,所以沒怎么驚訝,可吟兒和這茶翁是照了面的,自然覺得這世界真小,而茶翁呢,依然如當(dāng)日一樣,波瀾不驚。換句話說,依然如當(dāng)日一樣,毫無存在感,依稀世外客。
“這個我知道,審評茶葉,遵循‘看、摸、聞、嘗’,主要是品察茶葉的色澤、條索、整碎、凈度、香氣、葉底、滋味?!币鲀哼呄脒呎f。
“?”茶翁不置可否,似還在等待補(bǔ)充。
“……”吟兒趕忙扯林阡衣袖,希冀他給自己幫腔,林阡怒而瞪她,真丟丑,班門弄斧,這下砸自己腳了吧!
“茶翁問的是茶,不單單是茶葉。所以,除了茶葉的色香味,還要看茶湯,甚至看茶具,這些,都很影響品評人的心情?!绷众洳坏貌粠椭掀乓黄鹋?,哪想到歪打正著,青衫者微笑點(diǎn)頭,眼含贊許。
“哦?若是茶葉、茶湯和茶具都一樣,我二人之間斗茶,又該如何判出高下?”茶翁復(fù)問,阡吟皆是一怔,就此答不出來了。
不多時,青衫者的瓶似是已經(jīng)煎好了水,于是便挑了一勺他事先就碾碎的茶末,放入茶盞之內(nèi)。而茶翁呢,雖也已研碾了茶粉,卻還在用絹羅篩。
阡吟兩個,都看呆了。“原來喝茶要這么講究。”吟兒嘆。“已經(jīng)不算喝茶,而是品茶。”林阡點(diǎn)頭,細(xì)心思索著如何回答茶翁。
青衫者提起茶壺,將煮沸的湯水注入盞內(nèi)。過后不久,那茶翁煎煮的水亦到了火候,這時他手中茶末終于篩完,而比這青衫者略久,他另一側(cè)的茶盞也在此時才溫好。三者一同達(dá)到時間,大有水到渠成之感,但換做任何心浮氣躁之人,必然忙中出錯。
卻見茶翁不緊不慢,點(diǎn)湯、溫盞、調(diào)膏一氣呵成,終也將茶湯注入了茶盞內(nèi)。與青衫者的放在一起對比,因茶葉、取水和茶具都一樣,阡吟湊上去粗略一看,青衫者和茶翁的不相伯仲,皆是純白之色。
“湯色,以純白為上,青白、灰白、黃白,則等而下之?!币鲀夯貞浿o(jì)景的話。
茶翁和青衫者,明顯關(guān)注的還不只湯色,而是一直在等湯花泛起,屏息凝神之際,都似物我兩忘。這般狀態(tài),阡吟也有過,云霧山比武……人生能為一件事折腰,不失為幸。
霎時,青衫者面色頓改,茶翁臉上則浮現(xiàn)了一絲勝意,一瞬之間,只看那青衫者的茶湯,湯花散開、露出水線,而茶翁的茶湯,湯花均勻,仍然緊咬盞沿,凝聚不散。
“相差一水。”茶翁道。青衫者點(diǎn)頭稱是。
“一水?這是何意?”吟兒問。
“‘水’,是斗茶時的計量?!鼻嗌勒叽?。
“哦,相當(dāng)于我們的‘招’?!币鲀盒Γ澳窃u茶之關(guān)鍵,不只要看湯色,而且還要看聚散咯?”
“斗茶時,不叫聚散,而叫‘咬盞’,水痕出現(xiàn)早者,為輸?!鼻嗌勒哒f。
“那么我就明白了?!币鲀狐c(diǎn)頭,“茶葉、茶水、茶具都一樣,唯一的優(yōu)劣之分,在于沖泡之技巧?!?p> “是了,技巧上講,‘候湯’最難?!鼻嗌勒邍@息,“想不到,我又一次輸給了茶翁。這次已算碰巧,下次,又不知何時何地了……”那茶翁臉上,則掛著“一切隨緣”的淡。
“而沖泡技巧,又在于掌握。是要先了解了茶性,才能知茶葉研碾到何種程度為上;是要先了解了水質(zhì),才能知烹茶到何時火候最適宜;此外,茶具本身,也需加溫,到屬于它的最佳熱度。”這時,林阡續(xù)著吟兒的話,說。
青衫者面露恍然之色:“原是如此……”
那茶翁終帶了一絲笑意:“有這等參悟,不愧是飲恨刀林阡了?!?p> “哦?閣下,就是那南宋武林的盟王林阡?!”青衫者一愣,帶著驚異看林阡。
林阡吟兒聽茶翁道出身份姓名,皆是一驚,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林阡一邊警覺,一邊也回憶起適才他以茶隱喻,難道是要與自己論戰(zhàn)、論勢?真的只是隱士而已?會否他是敵人?!
林阡心念一動,如果茶翁是敵人,當(dāng)日他看見自己與束鹿三兄弟拼斗,定已了解了自己身份、從而向金軍通風(fēng)報信,那樣一來,黃摑和完顏永璉,勢必張網(wǎng)設(shè)伏……!萬想不到,自己竟和當(dāng)日的束鹿三兄弟一樣,雖說很想成事,大計卻系于一個路人的身份之上——然而,當(dāng)日他對束鹿三兄弟在明,茶翁對他林阡卻是在暗!
想到泰安濟(jì)南的一整盤棋,竟然存在著如此疏漏,前所未有,林阡當(dāng)時已冷汗淋漓:慚愧,慚愧,口中說要掌握全局,仍然有算漏之處!這,或許就是茶翁通過斗茶對自己的教誨?
不過,雖然疏漏,未必誤事,成敗與否,還看茶翁,試想他若真是敵人,未必現(xiàn)在就袒露……是以林阡對這茶翁察言觀色,審度起他是敵人的可能究竟有幾成,從容篤定,見機(jī)行事。半敞心扉,半留警惕,一為本性,一為義軍。
“子和,按飲恨刀林阡的說法,凡事都應(yīng)用心去行,貴在掌握先機(jī)、洞悉全局。所以斗茶之事,你輸給我,原也應(yīng)當(dāng)了。”這時茶翁笑道。
青衫者點(diǎn)頭:“輸?shù)眯姆诜!?p> 林阡聽得“子和”正是張從正的字,原就覺得越看越像,此刻不禁喜出望外:“閣下可是金朝第一、張從正張神醫(yī)?!”暫且擱置其余念想,目前求醫(yī)最是要緊。
青衫者微笑:“無怪乎這般巧合,原來盟王是求醫(yī)而來?!闭酒鹕韥?,凝神看著林阡,彼時他臉上的專注和用心,才像適才茶翁對茶,才像過去林阡對刀。
張從正看著林阡,眉頭微微蹙起,正待開口,林阡已迫不及待、將吟兒拉到身前來:“正是帶內(nèi)人來求醫(yī)!”
“張伯伯,嗚嗚,水赤練……”偏在這時,傳來個女童的聲音,阡吟循聲轉(zhuǎn)頭,看見一女童梨花帶雨,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跑向前來。
“嗯?茵子怎么哭成這般?水赤練它怎么了?”張從正略帶憐愛,示意阡吟先等他半刻,往那女童方向去。
“被壞人給嚇跑啦!”女童哭得鼻子都紅了,這時看到阡吟二人,又驚又急又氣:“就是那個壞人!我?guī)退模麉s嚇走水赤練!”
窘,對不住啊小姑娘,盟王他老人家,又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