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6章 應(yīng)覺琉璃脆
“快些??！再慢逐浪就會被金人給剁了！”祝孟嘗一邊策馬往臨沂，一邊止不住的焦慮。
楊宋賢就比他心寬得多：“別這么擔(dān)心，海將軍和邪后兩個人。”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祝孟嘗一鞭抽在馬上，“怪只怪情報來得太晚！他爺爺?shù)?，人家的細作怎么辦事就那么神速！”
聽祝孟嘗這么指責(zé)海上升明月的辦事效率，徐轅苦笑著也加快速度給了馬一鞭。
趕到的時候夜深人靜，目標(biāo)客棧已經(jīng)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徐轅等人暗叫不好，急忙穿過人群去看。
但眼前的一幕不知該松一口氣好呢，還是要把心吊到嗓子眼？倒在門口血泊之中的人，竟是那縱橫疆場叱咤風(fēng)云的楚風(fēng)月！
圍在楚風(fēng)月身體旁，群眾們七嘴八舌地亂講，徐轅見樓上廂房窗戶大開，當(dāng)即飛身上樓查探，果然打斗痕跡明顯，墻上還遺留著一排暗器，場面之狼藉，足以見戰(zhàn)斗兇烈。楊宋賢緊隨其后上去，徐轅道：“她是被人打傷之后，從樓上被人扔了下去?！?p> “是何人……那么殘忍……”宋賢倒吸一口涼氣。
“天驕，她還有一口氣！”樓下，祝孟嘗說。徐轅來看，果不其然。
突然群眾紛紛讓道：“縣老爺來了！”
三人正待將此事留給縣官處置，誰知縣官身旁站著的人就是梁晉，一眼看見了徐轅等人，急指：“縣官大人，這些就是兇手，人贓并獲！”
祝孟嘗大驚失色：“瞎扯?。∧阌惺裁醋C據(jù)？！”
“證據(jù)？你們和楚將軍對戰(zhàn)久矣，當(dāng)然會同她有仇。戰(zhàn)場上殺不得她，于是暗中謀殺！”梁晉冷笑。
群眾們盡皆發(fā)出恍然大悟聲，一群官差上得前來，將三人團團圍住。祝孟嘗大驚，只怕激起民憤，眾口鑠金洗不清……不過這里驚的只有他一個——另兩個是誰?。。織钏钨t和天驕?。?p> “兇手？這位姑娘只是暈厥，根本未死，怎算兇手？”楊宋賢一語中的，祝孟嘗這才想起。
群眾們議論紛紛起來，官差中有人走到楚風(fēng)月身邊檢查一番，站起身來：“稟告大人，確還有氣?！?p> 徐轅察覺梁晉神色變化，心知定然與他有關(guān)，淡然：“自古以來，都是賊喊捉賊?！?p> 祝孟嘗一愣，大怒：“想不到，世上竟有這般的歹毒之人！”
縣官面露難色：“梁將軍，這，這該如何是好？”
僵持片刻，楚風(fēng)月竟能醒轉(zhuǎn)、爬坐起來，她身上到處是血，面色慘白如紙，徐轅看她與平素判若兩人，不由得微微皺眉。
梁晉適才是見她斷氣才走，萬料不到她竟還能活著，與楚風(fēng)月四目相對，心內(nèi)難免一陣恐慌，手中也扣緊暗器自衛(wèi)：“師妹？”說出這二字，早是色厲內(nèi)荏。
“……”楚風(fēng)月喉嚨里痛苦地發(fā)出些聲響，卻是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身子也搖搖欲墜，宛如風(fēng)一吹就倒。
梁晉心念一動，不錯，中了本門銀針之人，一旦毒性發(fā)作，便會開始失聲、神志不清，繼而失明、耳聾，武功盡失，生不如死，直至毒素入侵臟腑骨髓，無藥可救。從生到死，不過十天功夫。只要十天之內(nèi)都不給她解藥，她就依然必死無疑！
此時此刻，楚風(fēng)月根本與行尸走肉無異，她可能都不記得她是誰，甚至根本已沒有思想！梁晉暗喜：天助我也！上前一步：“師妹，告訴師兄，是誰對你下這毒手！”
楚風(fēng)月卻本能后退，猶如驚弓之鳥，梁晉肌肉抽搐：“你是誰？！”
楚風(fēng)月神色緊張，支吾了兩聲之后，急避數(shù)步躲梁晉，慌亂中連滾帶爬，而乍見徐轅在側(cè)，更立即靠到他身后去……模糊的視線里，迷惘的知覺里，她不自禁將這個男人當(dāng)做依靠、當(dāng)做遮天大樹，因為這里圍觀的所有人，她只覺得他一個似曾相識！
徐轅一驚，竟險些不能自控、真伸手將她攬在身后。那時她不住戰(zhàn)栗，嘴角還有血在滲出，奄奄一息、楚楚可憐。
宋賢驚疑：“梁晉，你師妹受了重傷，你還不將她帶回去，好好照看她？！”
“受重傷？我?guī)熋梦涔Ω邚姡蹩赡苁苤貍?？”梁晉放肆地笑，“你們是在說笑嗎？”
“你……你說什么！”楊宋賢氣憤不已，“你不認她？剛才你口口聲聲說……”
“方才我從未說過她是我?guī)熋?！失蹤的楚將軍并不是她！”梁晉冷冷扔了一句，“咱們走！”
“可是……”楚風(fēng)月的嫡系手下到臨沂來的也有幾人，聽得這話有些遲疑，但迎向梁晉的犀利目光，頓時噤若寒蟬。楊宋賢氣急，祝孟嘗早怒到了極致，才不廢話一句，揮舞大刀便要攔阻，徐轅一把拉住他：“切勿節(jié)外生枝。”孟嘗一怔，徐轅看了一眼梁晉，低聲道：“咱們是要來救逐浪，切勿節(jié)外生枝?！泵蠂L一想沒錯，收刀。
梁晉瞥了一眼徐轅身后的楚風(fēng)月，轉(zhuǎn)頭疾走，孟嘗宋賢皆是驚愕不已，而楚風(fēng)月的手下們則畏畏縮縮跟在后面，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斑@都是些什么人！”宋賢義憤填膺。
徐轅輕聲：“梁晉與楚風(fēng)月有隙，自是不會認她。她的這群手下，完全是世態(tài)炎涼、見風(fēng)使舵的鼠輩罷了?！?p> “那么，這楚將軍呢？”祝孟嘗回看楚風(fēng)月一眼，頓覺人生無常，“世事無常啊，從前那么威風(fēng)的一個人，一夜間就……”
人群儼然散了，三人也往回路走，徐轅拍拍祝孟嘗的肩說，“好了，心狠手辣的女子，落得個這種下場，還算是比較幸運了?！眹@了口氣，不經(jīng)意間回頭一眼，那楚風(fēng)月正昏昏沉沉，歪斜向前走了幾步，卻又渾噩著停在原地。徐轅油然而生一股憐惜，再往回一眼，她已被人群沖開，狼狽不堪。
楊宋賢一邊走一邊內(nèi)心沉重：“難道任由她自生自滅？天驕，她傷成這般……要不，咱們把她帶回去？”
徐轅一愣：“將一個敵將，帶入我們的軍營？”不由得蹙眉沉思。宋賢道：“敵人少了個主將在我們軍營，對敵人的軍心不也是一種打擊？”祝孟嘗贊成，連連稱是。徐轅低聲：“然而我們的軍營里，就多了個敵將。并且金人們詭計多端，是真是假還須斟酌?！薄笆钦媸羌?，讓樊井和闌珊兩位神醫(yī)一看就知道?！睏钏钨t說?！耙擦T。”徐轅終于點頭。
宋賢喜道：“我就知道縱使天驕也有惻隱，不會見死不救，我立刻帶她過來?！?p> 徐轅一愣，看宋賢往楚風(fēng)月的方向走，笑：“能像宋賢這般俠義心腸的，著實已經(jīng)不多……然而，救她即是養(yǎng)虎貽患，日后還不知會禍害幾多人?！?p> “我只知，死生面前人人平等。”楊宋賢頓了頓，說。
徐轅眼光掠過楚風(fēng)月絕美的面龐，容貌依舊，卻真的少了凝重、多了絲惶恐，直覺，她是真的傷重將死，心嘆，如果她不是金朝的將領(lǐng)，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那會多么合適……
不合適，身份與容貌的不合適，不僅在她，也在那心存大志的玉澤，還在許許多多的人身上。
?。?p> “風(fēng)月當(dāng)真被宋將重傷擄走？！”聞訊之際，紇石烈桓端驚詫不已。
“沒錯?！绷簳x冷道。
“所以師兄竟任她生死不卜？！”紇石烈桓端慍怒。
“一個被打成廢人的女流之輩，已經(jīng)沒有能力幫師弟你效力。不如由我取而代之?！绷簳x扭曲地笑，“況且在戰(zhàn)場之上，她也曾將我棄之不顧?！?p> 紇石烈桓端皺緊了眉，揮手任他下去了。獨自佇立于庭前，靜默許久，一聲嘆息：“風(fēng)月，待這一戰(zhàn)險情過去，師兄即便翻遍宋營，也定將你尋救回來?！?p>
“她是中了一種很厲害的寒毒?！购浰凇?。”葉闌珊看楚風(fēng)月睡熟，轉(zhuǎn)頭向徐轅、宋賢解釋，“若半個時辰不服解藥，這種毒就會發(fā)作。最先毒啞了嗓子、毒聾了耳朵、毒傷了神智……而一旦這條黑色蔓延到掌心，就是她的斃命之時?！碧鹚终苼?，徐轅看見這黑線離掌心還有段距離，但沖著蔓延之速，也可見楚風(fēng)月命不久矣——
昨夜，楚風(fēng)月見林美材那般強悍，怎可能不發(fā)出最厲害的寒毒？卻沒想到，自食其果。
“可有救她性命的方法？”徐轅問。
“她的同門，理應(yīng)有之?！标@珊道。
“她的同門，卻都不要她了?！弊Ｃ蠂L嘆梁晉卑鄙。
“只要有就好，我們可以奪?！睏钏钨t總是抱存希望。
“到底能不能救，就看她的造化了。”葉闌珊略帶憐憫，“這位楚將軍，怕只剩下半個月的命。”
“這半個月，我們會盡力給她續(xù)命。”樊井點頭，道，“然而建議天驕，還是不要將她放在軍營重地?！?p> “說的是，這是我最大的顧慮?！毙燹@點頭，“我會找個尋常農(nóng)家，暫且安置了她?！?p> “那是再好不過?！狈c頭，看阡吟也進得帳來，“主公?！?p> “若是能感化她為宋將，倒也好了?！边@時葉闌珊又看了楚風(fēng)月一眼。
“這好像不大可能。哈哈！”祝孟嘗笑，“說實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這楚風(fēng)月真是個燙手山芋，咱們干了件麻煩事??！唉，怪就怪咱們好心，看著個大姑娘家孤零零的、于心不忍！”
“幾位做得很對啊！如果是我見到了，也一定會帶她回來的，誰沒有落難的時候呢?！币鲀赫f時，一掌拍在徐轅背上，“天驕開竅了，難得一次通情達理！”
“……”眾人眼看著天驕被此人說開竅了，汗顏。
“哎……”吟兒拍完天驕就遭報應(yīng)了，右手握住左腕，似有點疼，沒藏得住。
“怎么了？”林阡關(guān)心捏起她手。
“別！”吟兒似要縮回，卻沒回得去，林阡乍見她腕上有道淺細如勒痕的印跡，一驚：“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印子，莫名其妙就現(xiàn)在了手腕上?！币鲀亨洁熘拖骂^，嬌羞。她不想他碰到她的腕，純粹是因為不想他現(xiàn)在就切她的脈——才兩個月，太早了點。
好歹也瞞了他兩個月了，兩個月了，如果他礙于心魔不肯要這個孩子，兩個月了確實有點短，唉，若是三個月、四個月，他不想要也沒轍了。
“給我看看。”他語氣卻那般緊張，那般嚴肅。她生怕他切脈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小小伎倆，急道：“真的沒什么啦……”
他早發(fā)現(xiàn)她最近的神態(tài)不對勁，知她定有什么事在瞞著她，薄怒：“把手給我！”同時已伸手來奪，她一驚后退，不知怎的忽覺腕上一緊，緊接著眼前一黑竟不能站穩(wěn)，只聽他喚了聲“吟兒”，她便旋即失去了知覺。
希望不要是火毒復(fù)發(fā)……吟兒這幾個月控制得很好很好，理應(yīng)不會是火毒復(fù)發(fā)……希望真的是孩子，是因為有了這個孩子才暈過去，對，身體沒有那么熱，所以不是火毒，除了火毒之外，就只有小牛犢一種可能了……吟兒雖然意識模糊，這些心理活動還在，想到自己有兩個月沒有了月事，而一算日子正好跟彈箏峽里合歡相契，心里自是一陣暗爽，竟笑著笑著就醒了過來。
氣氛卻略微有些不對，除了她在笑之外，營帳中所有人都繃著臉，尤其林阡……又是那種會讓她看到了害怕的主公神態(tài)。
唉，火毒什么的，不是早就克制住了嗎，一點發(fā)作的跡象也沒有，是吧？沒發(fā)作？吟兒問。
樊井沒說話，闌珊聽著她說，卻忽而轉(zhuǎn)身背對，始終沉默。
“嗯？”她感到事態(tài)有點不對勁，忍著手腕的疼，奇問，“怎么回事？切脈了嗎？是什么脈？”她預(yù)感，呼之欲出的是喜脈，她有將近九成的把握，最近的種種癥狀都和小猴子那次一樣，這是她難得的希望。
“吟兒。你是何時……中過什么暗器？”林阡沒有她想象中的氣憤或排斥，卻痛心地在她榻旁俯身，問。
“暗……暗器？”她仍覺得手腕在收縮，好奇怪的感覺……低頭看向自己的腕，那道印痕愈發(fā)明顯。
“陰陽鎖?！彼谥姓f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她腦中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嗡的一聲炸開了，什么？“陰陽鎖？！”
陰陽鎖她知道啊，銀月當(dāng)年就是以此操控了齊錦替死，藍玉泓和藍玉涵在石泉縣里的殘殺她也有印象，后來她也聽說，林阡和洛知焉因為陰陽鎖的關(guān)系只能一生一死。陰陽鎖，怎么突然又找上了她？！什么時候？怎么可能！？
那么最近，這些莫名其妙的癥狀，不是懷孕，只是陰陽鎖嗎？！吟兒被這種大喜大悲震住，很久很久，也沒緩過神來，哪記得起自己在何處中過什么暗器！淚水亦如斷線般不受控制。她不甘心，不甘心身體才好了點，就遇到這又一重考驗……
據(jù)說，樊井給她診脈費了很長時間，因為脈象太亂、太復(fù)雜，樊井說，從程度上看，陰陽鎖已經(jīng)存在了很久，大概在去年定西大亂的時候就有了。那時候，她一路顛沛流離，今天遭越野囚禁，明天被二王爺擄去，到底是在哪個人手上的時候中過暗器？不記得了——可是必須記起來，因為只有確定了何時何地，才能找到與她對應(yīng)的那個人……
樊井還說，她所中之鎖為陰，所以前段時間，可謂歪打正著地幫著她消耗了不少火毒，然而隨著火毒被克制，陰陽鎖的害處逐步突出，才終于在脈象中得以表明。好在，樊井有對付陰陽鎖的藥物，應(yīng)該可以幫吟兒緩解不少，暫時也不會有性命之憂。然則，吟兒目前最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回憶，回憶到底哪個人會跟她此消彼長、互相牽引……如此，才有活下來的機會。
“那個人，就一定該死嗎？”吟兒噙淚問了林阡這樣一句，林阡一怔，誰知道那個人是誰？就算知道又怎樣？或許也是一個無辜……
“才好了一點點，卻又要令你失望……”吟兒嘆了聲，“世間怎就有我這樣的女人，身上總是有無窮無盡的事。從沒有成功過，各種各樣的失敗……又要喝藥了……”端起藥碗，閉上雙眼，淚流不止，傷心欲絕。
“等等?！标@珊忽然攔住她，對樊井和林阡說：“可是這克制陰陽鎖的藥物，對鳳姐姐腹中的孩子無益！”
吟兒一呆，腦子竟轉(zhuǎn)不過彎來、不知這句話何解，手卻比腦子知道得快，微一顫抖，碗已落地，摔裂聲震醒了她，急看闌珊，淚在眼角：“什……什么？”
一陣靜默，無人答她。
“孩……孩子……”吟兒喜極，攥住林阡，淚如雨下，“我們，有孩子了。有孩子了！”她真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這等情況，還要什么孩子。”林阡卻漠然松開她的手，吟兒的淚和喜悅一起僵在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