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暮鼓晨鐘
吟兒尤其喜歡川東這片鳥的天堂,是最典型的樂不思“蜀”。
林阡與孫思雨會面之后,問她洛輕舞有否對他產(chǎn)生厭惡,孫思雨支支吾吾三緘其口,林阡頓生不祥之感趕緊追問,驚聞思雨這丫頭辦事不力:“我……我始終無法出言詆毀師父。因此,不曾在洛輕舞面前說過半句師父的不是!”
結(jié)果,林阡避居黔西長達(dá)三個月的大好陰謀,就因為孫思雨的“無法出言詆毀師父”而粉碎……
“那該如何是好?”林阡臉上這才有早就該有的焦急之色。
“嘿嘿,還說什么要杜絕千千萬萬的后來者。結(jié)果第一個就杜絕不掉了?!币鲀狠p笑,“唉!小林阡心里一定直犯嘀咕:敵人很厲害沒錯,可女人比敵人還厲害?。 ?p> “你這女子,有時可當(dāng)真是討人厭得很!”林阡蹙緊了眉,她明明不是不在乎他。
“大不了就娶了她唄,能被挑中送給你林阡的,一定是個絕世大美女,不要白不要!”吟兒笑著拉他跑到鳥的天堂里。
“哼,到那時,鳳姑娘你就終日以淚洗面吧?!绷众淅淅湔f,甩開她的手轉(zhuǎn)身就走,“又不是晴天,有什么可逛!”
“哎?誰規(guī)定不是晴天就沒有好心情的?沒聽過一句詩嗎,‘莫為輕陰便擬歸’,可別被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擾心了!”吟兒強行把他拉回來,雖然不是大晴天,卻有各種鳥類在云端翱翔,鵲、鷺、鶯、鷥各展身姿,競獻(xiàn)歌喉。
“好久沒動過手了!”吟兒摩拳擦掌,當(dāng)即飛身上樹,群鳥霎時被打破平衡,受驚四散如煙火炸裂,場面尤其壯觀激烈。
“你這丫頭!”林阡緩過神來才意識到她是要去捉鳥,哪來得及阻止,轉(zhuǎn)眼整片樹林所有飛禽,無論強者弱者,都被這混世魔女嚇丟了魂。
“吶,送給你!”她雖然身體大好,卻顯然功力還蹩腳得很,好不容易到手四只鳥還飛走一只,更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我要它們做什么?”林阡哭笑不得,“快放回去,難道忘記了孫寄嘯的脾氣!”
“他現(xiàn)在新婚燕爾,不會那么不通情理的?!币鲀河彩前养B塞給他,“由不得你不要啦,這三只鳥的名字我都已經(jīng)起好了。”
“什么?!”
“這只叫‘蘇降雪’,這只叫‘洛知焉’,這只叫‘魏紫鏑’。”吟兒笑著說,“放在身邊,好好養(yǎng)著?!?p> “你總是這么藐視敵人?!绷众溥@才笑起來,“我記得,桃源會戰(zhàn)的幾路官兵,也個個都被你取了綽號,吳冒先被你取成了‘吳冒失’,李云飛被你取成了‘李魂飛’?!?p> “只是愿你記得,你的敵人再強大,我在另一些領(lǐng)域,都已經(jīng)替你打敗過他們一次?!币鲀哼€捧著那三只可憐的鳥,笑盈盈地說。
“吟兒。其實吟兒真的比誰都聰明?!绷众鋭尤?,即刻將這三只鳥抓住收下,“出來逛是為了我,捉鳥也是為了我,我也真是愚笨得很,到剛剛才明白過來,吟兒是在變相地開導(dǎo)我啊。”
“嗯,其實我是想說,你不用擔(dān)心洛輕舞,你打不過她,自然還有我。就算她個子比我高,相貌比我美,武功不輸我……”吟兒紅著臉低下頭,“她皮膚有我白皙嗎?她發(fā)育有我豐滿嗎?人比人,氣死人!”
林阡哪還抑郁得了,忍不住大笑起來,所有煩擾,且置九霄云外。
同行許久,看見一群幼童,在野間嬉笑打鬧,吟兒觸景生情,浮想聯(lián)翩:“唉,今年……怕是來不及了……”
林阡顯然知道這小色鬼在想什么,笑嘆一句:“是啊,猴子生不了了,只能生雞、狗、豬了?!?p> 正自談笑,吟兒表情忽然僵住,看見那群幼童后面,有個男人倚在樹前,靜靜看孩子們玩耍,似是在思考或迷惘著什么。紅衣,威猛,恍如隔世。
“瀚抒?!北M管吟兒沒有底氣,林阡卻與她不約而同。
自上次吟兒出事之后,或者說,自阡吟成婚以來,還沒有一起出現(xiàn)在瀚抒眼前過……
明知道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不再糊涂了,已經(jīng)決定從過去的陰影里奮力走出來了,可也確切清楚,憑瀚抒的脾氣,不可能加入他們的抗金聯(lián)盟,更不可能融入林家軍中!
所以,吟兒想起他時便會難受之極,也沒信心到極點。
“聽說獨孤清絕終于出現(xiàn)了?!卞銣\笑著問,故意不看吟兒,也故意不給林阡說話的臺階。
“接下來要做什么,是還沒有想通么?”林阡問。
瀚抒搖頭:“沒有適合的路?!?p> “你有選擇的權(quán)利,對此我不便強求。”林阡察覺出他語氣的迂回,點頭,“不過,無論是我,是吟兒,甚至獨孤,不管走到哪里,走了多遠(yuǎn),都沒有忘記過云霧山上的抗金北伐之約,我相信,如你般重情重義,也始終不能忘記。”
“不必給我冠以‘重情重義’的美名,我不是?!卞阏Z氣平和,卻不是開玩笑,“他日未必不在戰(zhàn)場相會,屆時我不想被任何美名綁手綁腳。”
說罷一躍而起,提攜著剛剛喝空的酒壇,沒有笑容。
他那個姿勢,很灑脫卻明明故作灑脫。一雙濃眉,永遠(yuǎn)有訴不完的苦。
“總是在人前表現(xiàn)得令人厭惡,渾身都是刺,還嘴硬得天地不容……”吟兒看他背影,不免有些失落,嘆道。
“瀚抒他,一定是遭遇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變故?!绷众鋵捨克?p> ?。?p> 那許多不為人知的變故。
誰能想表面最容易暴跳如雷的他洪瀚抒,實際卻掩藏秘密最多。
有時他會像今天一樣呆滯地看著足下閬水,看飛鳥憑著江浪亂沖,俯仰沉浮,看石穴罅間雪白的泡沫,想起長江水的波濤洶涌和祁連山的云海壯闊。
在川蜀沉淀了這么久,并非一無所獲,至少他明白了三件事,第一不該為玉蓮耽擱,第二不該為身世糾纏,第三不該為前事纏繞。祛除了所有雜念,心就空空如也,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接下來應(yīng)該要干什么!尤其是在把孫寄嘯和宇文白撮合共結(jié)連理之后。
完成了金鵬和文白的終身大事——哈哈,他洪瀚抒,好歹也近了人情一次,盡了一個做大哥的責(zé)任……
這心境實在奇特得很,再沒有煩躁,卻漫無目的。說要去遁入空門、修道升仙吧,他洪瀚抒,怎么看都像是個心戀紅塵的——不是像,而就是。
所以空空蕩蕩、百無聊賴,生活就這么小,為人就這么平庸,這么的毫無建樹……
也許是因為……什么都沒有了吧……
林阡和鳳簫吟,喝完這喜酒就要立即出發(fā)了,他們倆,自是有他們的功業(yè)要去完成,跟他洪瀚抒終于分道揚鑣,井水河水;
金鵬和文白,也將幸福地生活在廣安。幸好還有他們,才對他永不相負(fù)……
想到孫寄嘯,洪瀚抒的心頭,才稍稍有些充實感:就算所有人都把林阡看成盟王,世間卻還有這樣一個人,他比尊重林阡更尊重自己。
唉,洪瀚抒啊洪瀚抒,原來你求的只是一個平衡感罷了!
現(xiàn)在是慶元六年的暮春,往前倒退三年,記得那時大家還在同一個起點,為何現(xiàn)在竟這樣差距……
他打斷自己的思路,自嘲!懊悔!恨!洪瀚抒,原來你是不想面對現(xiàn)實而已!
不遠(yuǎn)處,孫寄嘯正在宇文白的注視下練劍,這神妙的劍法,在殘疾之后以臂發(fā)力竟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在寄嘯手中展現(xiàn)得是淋漓盡致,瀚抒走上前去,嘴角不自覺流露了一絲笑,看著寄嘯他日益成熟的武功,雖然腿腳殘疾,卻比以往還要英氣,當(dāng)之無愧川東一帶的劍圣。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瀚抒不免拊掌驚嘆,寄嘯年紀(jì)才十七,卻儼然有當(dāng)年獨孤清絕的風(fēng)范。獨孤的殘情劍是以“殘”無懈可擊,他的劍法,則是以“反”獨樹一幟!
看著寄嘯在空地上踉蹌走步,卻是那么得配合劍招,再觀寄嘯的劍法,在出招之初收而又發(fā)、似守還攻、表面藏情內(nèi)在奪命……本來寄嘯的年齡根本參悟不透這劍法的猶豫、領(lǐng)略不到該用幾分力來發(fā)揮精髓,但殘疾之后,立竿見影解決了所有問題。所以,很多人之前都說他劍法浮華沒有特色,特色其實就是在等他殘疾才能夠彰顯……
沒錯,這劍法,在出與至之間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撤即是揮,短便是長,退才是進(jìn),輸卻是贏……正自品賞,陡然間瀚抒一驚,是啊,都是反的,愛就是恨,生成為死,追尋到頭卻是放棄,一無所有本是擁有……為何當(dāng)初的我不能理解,又是誰人,擋住了我的視線……
他抬頭看見暗紅色的天空,白日依山盡,他知道他的家,在青海長云暗雪山,那里的烈日密云,那里的沉雪淺潭,他不必再沉淪下去——
誰說他什么都沒有!九分天下成立的時候,他就是名動天下的洪山主!他坐擁一整個祁連山甚至威震西夏王國!
“酒,大家都喜歡喝,澆愁也好,縱情也可,放浪也罷,都是人之常情,可是,醉生夢死,不適合你洪瀚抒?!彼浀茫毠虑褰^曾經(jīng)對他的自我墮落痛心疾首,對他流露過,“如果真的可以,我獨孤清絕,只希望逍遙與恢弘兼得?!?p> “獨孤清絕,你說得對,也祝你好運?!彼娱_他手里的酒,一笑,解脫——所謂的功與名,我自己有,何必要他人承認(rèn)!
夜幕降臨,他握緊了雙鉤,昨天,他剛剛領(lǐng)導(dǎo)了一場祁連山政變,明天,他將不再稀罕云霧山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