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卷甲韜戈
因為清楚桃源會戰(zhàn)的意義有多大,牽腸掛肚的吟兒,心早就飛到了沙場上林阡的身旁,如今,卻只能留在寒潭十九關(guān),被動地等候戰(zhàn)況。
徘徊了兩個多時辰,吟兒一直都坐立不安,向清風(fēng)派出去的探子許久才回來一次,傳達的大約都是平安,多辛苦多兇險多慘烈絕口不提,越是如此,越令吟兒心里沒底。而且探子屢等不回,反倒是那軍醫(yī)接連來了四五次——吟兒心里,實在對他產(chǎn)生陰影了。
“正面交鋒斗不過勝南,所以就繞到他背后打魔門,這曹范蘇顧,實在是陰險得很?!币鲀赫玖⒀┲凶匝宰哉Z,這些日子她理順了黔西之戰(zhàn)的頭緒,也心知黔西之所以僵持,和自己脫不了關(guān)系,“若是我能快些好起來、盡早隨勝南離開這里、敵人們?nèi)急晃覀円?,就不必禍害魔門……”想到這里,長嘆了一口氣:“究竟……什么時候能好啊……”
“將軍,主母,田若凝已然退兵!”日上三竿,終于傳來捷報,那探子喜笑顏開,“主公他實在太威猛了,數(shù)百人包圍的陣法,被他三兩下就打得潰不成軍,還接連俘虜了十多個主將!當(dāng)時田若凝已經(jīng)把寒澤葉擒在了手里,卻被主公一伸手就抓了回去。田若凝,根本就不是主公的對手??!”
“贏了……”吟兒聽林阡提起過田若凝的真本事,知道這探子八成是夸大其詞,但田若凝的退兵顯然不假,吟兒不由得心中大喜,正待詢問戰(zhàn)役詳情,突然胸口一悶眼前一黑,向清風(fēng)察覺異樣,趕緊一邊攙扶住她,一邊傳那軍醫(yī)過來。
吟兒氣息稍稍順暢,看見軍醫(yī)和向清風(fēng)都神色凝重,實在不希望他們這么緊張兮兮連打勝仗都不能慶祝,微笑道:“不必過分緊張,我……沒什么事,只不過,‘英雄氣短’罷了……英雄氣短呵呵……”
在向清風(fēng)疑慮的眼光下,那軍醫(yī)松開吟兒的手,點頭:“向?qū)④娢饝],盟主無礙?!?p> “看看,就說你們過分緊張吧?!币鲀洪_心一笑,也終于對那軍醫(yī)有了三分好感,見風(fēng)使舵得連稱呼都改了,“軍醫(yī)前輩,我的傷勢還有多久痊愈?什么時候可以離開寒潭?接下來的仗,我很期待和林阡一起打!”
“盟主!”那軍醫(yī)的面色毫無疑問全然震驚,剎那這種震驚演化為一種猶疑,一種否定,一種憐憫,吟兒看得清清楚楚,軍醫(yī)對于自己的這個問題,采取的竟然是“誠惶誠恐”,因為向清風(fēng)使了個眼色,所以軍醫(yī)才沒有立即說下去,卻是如鯁在喉、面露難色。
雖然他沒有說下去,但他的臉色完全告訴吟兒他想說什么。
吟兒心里咯噔一聲,驟生不祥之感。林阡他,有太多的事情瞞著她……
風(fēng)里流霜,宛若刀割。
?。?p> 干戈萬里,終消弭。
往往一場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只不過維系于主帥的一個決定,然后陰霾散盡倏忽放晴,由暗紅色籠罩的世界終于被陽光刺破,死傷殘疾終于鮮明,卻怎么計算都計算不清。
那些曾主宰沙場的水火、刀箭、車馬全部被忽略,怵目驚心的僅僅是橫尸遍野——或許,把這里夷為平地的武器,永遠都不是別的那些,而是,命……
桃源會戰(zhàn),無論官兵義軍,都傷亡慘重。官兵更是連輸給義軍好幾位主將,除了被林阡破陣拿下的包括周存志在內(nèi)的數(shù)位將帥,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被戴宗俘獲的辜聽弦。黔西之戰(zhàn)迄今為止已將近一月,辜聽弦和林阡麾下所有的大將都打過,統(tǒng)帥千軍的本事與祝孟嘗不相上下,走馬交鋒的功力更是直逼戴宗水準(zhǔn)。
淪為戰(zhàn)俘,辜聽弦不屈不撓,眉宇間傲氣更甚,哪怕他現(xiàn)在面對著一群勇猛彪悍的義軍首領(lǐng),也依然目空一切,海逐浪、楊致誠皆是他手下敗將,祝孟嘗、戴宗,也不過如此罷了。
“好一塊璞玉近乎無瑕,若非他哥哥遮掩早已光芒萬丈??上蚁惹安荒馨l(fā)現(xiàn),世上有這等人才……”這惜才之意,不獨獨田若凝有過,現(xiàn)在也完全出現(xiàn)于林阡的心里,“若能與他冰釋前嫌,將他招為己用,實在是彌補了辜聽桐戰(zhàn)死的遺憾……”
同樣也曾做過辜家軍主公的寒澤葉,此刻哪里不清楚林阡心中想法,站在他身邊,輕聲耳語:“主公,不能留,殺了他。”
林阡一怔,寒澤葉冷冷看回辜聽弦:“他曾跟從林家,又投奔我寒家,繼而為蘇家效忠,立場從來不定,不過三姓家奴?!?p> 林阡聽出寒澤葉對辜聽弦的定位,但卻不能認(rèn)同辜聽弦就是三姓家奴:“但他的立場變換,實在是被他的兄長誤導(dǎo)?!?p> “林阡,你最好是殺了我!即便隴南之役別有內(nèi)情,但黔靈之戰(zhàn)我哥哥確實是你所殺!血濃于水,不共戴天!”辜聽弦不聽那些已經(jīng)歸降林阡的家將們相勸,面色、語氣里極盡殺氣。
“辜聽弦,難得主公好心想要放過你,你反倒不識抬舉?”楊致誠慍怒,祝孟嘗亦大聲接茬,“呵!敬酒不吃吃罰酒!既然這小子求死,那就讓他死好了!”
“暫且將他押下去?!绷众湔f罷,辜聽弦即刻被帶下去。
看辜聽弦生死仍然懸于一線,兩側(cè)帶著不同意見的首領(lǐng)們,紛紛上前各抒己見。
“將軍,不要招為己用,小心養(yǎng)虎貽患?!狈队稣f。
“但盟王要開疆辟土,帳下亟需這種虎將?!标愋駞s說。
“林兄弟,陳軍師說得不錯,我與他對戰(zhàn)幾十刀,覺得他刀法數(shù)一數(shù)二……”海逐浪也說。
“慢著慢著……誰想跟這么個臭脾氣共事!”戴宗連連搖頭,沒說要殺,卻不贊成招降。
容得下辜聽弦的,和不能容他的各占一半,然而其生死之權(quán),卻完全由林阡手握。
事實上,戰(zhàn)后田若凝已經(jīng)在與林阡交涉,愿用官軍俘獲的錢爽來換那位同為戰(zhàn)俘的周存志,但沒有提辜聽弦只言片語。表面看來,好像完全是任憑處置的態(tài)度,卻其實,這個舉動,已經(jīng)把林阡的心計算得清清楚楚——
田若凝自信辜聽弦不會被義軍招降,因為與他相依為命的兄長確實是死在了林阡的手上,他對林阡的仇恨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消除;同樣地,由于辜聽桐的死,林阡殺不得辜聽弦。殺不得,又招降不了,林阡就只有一條路走……
“他誤入歧途,完全是我的過失。我自問于他有愧,又如何能夠殺了他。”林阡微笑看向范遇、寒澤葉等人,再轉(zhuǎn)頭平息了海逐浪、陳旭等人的說法:“他一時半刻意念堅決,也必定不會誠心降我?!?p> “難道說,盟王要放他走?”陳旭一怔,有些想明白了,田若凝這般交涉,根本是迫林阡主動放人!謀算人心,如此高強……
“放過他?他罪行那般嚴(yán)重,怎可以輕易放過。”林阡嚴(yán)肅搖頭,眾將都摸不清主公意圖,所以都面帶迫切詢問之色。不殺,不招降,更加不放?
“一時半刻不肯降我,不代表永生永世不會降我,便將他放在我身邊,由我親自看管約束?!绷众湔f罷,眾將都大驚失色:“主公!”
“危險啊主公?!弊C蠂L失聲道,“怎可以把仇人放在身邊?。俊?p> “他是奇才。栽培得當(dāng),必成大業(yè)?!绷众湔f。
“可是,咱們怎么知道他哪一天才會真的心服?”祝孟嘗一愣。
“終有一天,定能為他指引一條明路?!绷众滹@然決心已定,轉(zhuǎn)頭看向祝孟嘗,“何況,這本就是我對他辜聽弦的責(zé)任?!?p> 鴉雀無聲。
“唉……原來我們都誤解了,跟主公討論的本就不是一個話題。哪是‘該不該留’,分明是‘敢不敢留’?!贝髯谑讉€打破寂靜,捋須笑起來:林阡想要消弭仇恨、讓辜聽弦這小子了解他、服從他,毋庸置疑必須把他扣留在身邊,這么做,唯一需要的就是膽量。
陳旭也放心一笑:田若凝的心竅再多,恐怕也揣測不到盟王他作為一個主公時,是如何知人用才、統(tǒng)軍治將。
“辜聽弦一人事小,他麾下辜家軍事大?!碧锸刂尹c頭,體會再深切不過,目前的辜軍和田軍同樣的境地,一半屬于義軍,一半屬于官軍,其中,義軍這支是川東之戰(zhàn)為鳳簫吟所降,官軍那支是黔靈之戰(zhàn)為田若凝所收。但回到了短刀谷里去,卻只剩辜聽弦一位少主……
既然林阡早已決斷,眾將難有異議,只能同意“幫主公調(diào)教”,其中以祝孟嘗最為積極。
卷甲韜戈,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
中軍帳里剛剛定下辜聽弦的生死,寒潭那邊卻意外傳來吟兒的變故,向清風(fēng)的親信趕到之時滿面焦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主公,主母她……她……”
“她怎么了?”林阡面色一凜,桃源會戰(zhàn)前后,又已有六天不曾見到過她。
?。?p> “軍醫(yī)說,主母可能是過于消極,才導(dǎo)致病情忽然惡化。”進入寒潭的路上,那親信一直對林阡解釋。
“盟王,老夫愧對盟王……不知盟王是把實情瞞著盟主的,一時說漏了嘴,被盟主她知曉……”那軍醫(yī)守候在寒棺之外,看見他時極盡內(nèi)疚。
“前輩無需自責(zé),該知道她總是會知道?!绷众溱s緊將他扶起,“她現(xiàn)在情況如何?”
“已經(jīng)昏迷了快半個時辰,因為給她的藥她一滴也喝不進……”軍醫(yī)隨他一同越過邊界,“她喝不進藥,有身體虛弱的原因,也有從心里就排斥……但寒毒不能不服,若再耽誤片刻,火毒就會蔓延到臟腑……”
林阡一見到半昏半醒癱倒在寒棺里的吟兒,就察覺到了她臉上的萬念俱灰和自暴自棄,此刻淚水差不多都已經(jīng)干了,但林阡還是明顯看得出吟兒在昏過去之前情緒有多崩潰,那種情況下怎么可能喝得進藥。
“吟兒,喝下去?!绷众淞⒓磳⒁鲀悍銎饋恚皇滞凶∷蟊?,一手端起藥來給她喂,命令的口吻。
吟兒睜開眼來又闔上,不敢不合作卻又一點都不想合作,勉強喝了幾口就不愿再喝。
“吟兒,可知我有多么的舍不得你。”林阡憐惜地說,語氣雖然換了,卻不停止喂藥。
她聽得哽噎流淚,又乖乖喝了一口,卻許久才把藥咽下,林阡看見她連喝藥都這樣困難,早已痛徹心腑,卻怎可能表現(xiàn)在臉上。
“我已經(jīng)……不能,陪勝南走下去……下輩子,下輩子……一定重新做人……”她暈暈沉沉,語無倫次。
“只有這一生,沒有下輩子。”他斬釘截鐵,肅然看她,“今生你我都作夠了孽,不奢求來生還能遇見。所以,吟兒,只有這一生?!?p> 吟兒連下輩子的希冀都沒了,霎時呆在原處,卻仍渾渾噩噩。
“有我片刻在,都不準(zhǔn)你死?!绷众涞灰恍?,說罷端起藥碗,吟兒未及推卻,卻見他竟是自己喝了一口。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用以拒絕的臂已經(jīng)被迫低了下去,想要躲避的頭也被他一手強行扶正,而他另一只手,從始至終都在撐著她。
隨著氣息的順暢,臟腑也不再那樣火燒,她看他又要喝第二口來喂她,忽然想起這藥對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是毒,雖能對她有效,卻會將他毒殺!此情此境,她哪能任他這般冒險……
“不值得,不值得……”吟兒掙扎著坐起身來,“我,我自己喝?!币膊恢膩淼牧猓话丫蛯⑺幫電Z了過來,不由分說囫圇地往自己嘴里灌。
喝藥之前生死攸關(guān),喝藥之后茍延殘喘,這就是吟兒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林阡狠下心腸,不流露半絲動搖。沒有誰可以搶走吟兒,地獄閻羅也不可以。
“五臟六腑……全都壞了?”吟兒喝完藥,有氣無力地問他,眼中只留半絲希望,是希望他否定。
他不再隱瞞,點了點頭。終究紙里包不住火。
“今生今世都出不去寒潭了……甚至連十九關(guān)都出不去了?一開始半天才要喝一次藥,現(xiàn)在一個時辰一次都不夠?”吟兒繼續(xù)問,聲音沙啞得他從未聽過。他忘記點頭,忘記承認(rèn)這個殘忍的事實。
“不能舞刀弄槍了,不能統(tǒng)帥盟軍了,不能跟陵兒、云藍師父、二大爺、天哥、海將軍他們見面……不能……站在勝南的身邊了……”吟兒的眸子逐漸地暗淡下去。
林阡嘆了口氣:“原本火毒可以治得自然而然,恨只恨你醒來當(dāng)夜,被田若冶拖去了十九關(guān)……”他語氣之中盡皆悔恨。吟兒一怔,這就是他軟禁田若冶的原因所在。
“那喝藥又有什么用,總是要死的,治不好了……不要再浪費時間,浪費精力?!彼^地低下頭,“現(xiàn)在的我,和寒澤葉一樣,劇毒發(fā)作的時候就是個廢人……不,比寒澤葉還要金貴,劇毒不發(fā)作的時候,還得躺在寒棺……勝南在前線打仗兵力本來就少,還要花這么多代價守一個沒必要守的地方……”說到“金貴”之時,她自嘲一笑,突然淚水就已盈眶,“我拖累了勝南,更連累了魔門,若不是我四十九日要在寒棺,魔門不至于會被圍困,勝南會很輕易地拿下短刀谷……不像現(xiàn)在這樣要停在黔西,被圍在這里,打這么艱難……”
他捧住她臉頰,拭去這兩行清淚,正色說:“若不是因為你,盟軍早在川東之戰(zhàn),就已經(jīng)折損給了金人無數(shù)人馬,若不是因為你,短刀谷的蕭謝兩家,沒有那么輕易就放棄私怨,川北之戰(zhàn)很難兵不血刃,若不是因為你,陳安那幫寒黨不會崩潰、清風(fēng)他也還走錯了路沒走回來。你不記得你的好,可我樣樣都記得。”凝視著吟兒眼眸,他察覺出她神色的變化,繼續(xù)輕聲安慰:“現(xiàn)在沒有藥治,那也只是暫時。相信我,終有一日,定能讓你走出寒潭?!逼蹋娝琅f眼神呆滯,他微笑按了按她鼻尖:“但在那之前,你要答應(yīng)我,還給我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吟兒?!?p> “我才知勝南先前為什么要我六十歲還服侍勝南……勝南說那么狠的話,無非是在要求我,到六十歲的時候,還健健康康的,游刃有余的。”吟兒含淚,卻沒有答應(yīng),“但可惜,我沒有那個資格了……勉強治好了火毒,武功也已經(jīng)全失,沒有資格再陪在勝南的身邊……”一邊流淚不止,一邊試圖移開他的手,“和勝南并肩作戰(zhàn),建功立業(yè),是我活下去的動力……如今,都已成為過去。再沒有這個動力……沒有了……”
“吟兒,人生有很多種挫折,所以有很多種活法。你除了與我并肩作戰(zhàn)之外,還可以有別的太多事可以做,無論哪個方面,都值得我欣賞?!绷众鋼u頭,攥緊她手臂。
吟兒若有所思,不知到底有沒有聽懂,抬起頭來,淚還在眼眶里閃。
“在我面前的你,無需做什么出生入死的英雄好漢,只需做個貪生怕死的平常女子?!绷众涞吐暶?,吟兒正待張口說話,卻被他伸手封住雙唇,一時再沒有權(quán)力拒絕,只可以繼續(xù)接受:“活下去。哪怕,只是為了我一個人?!?p> ?。?p> 那天,將吟兒的情緒控穩(wěn)之后,林阡又在寒棺之內(nèi)逗留了很久,守在她身邊,照看她入睡。自黔西開戰(zhàn)以來,是極其難得的一次。
那天,短暫的閑暇過后,又聞一場大戰(zhàn)在林美材的魔城區(qū)域打響,對手是官軍唯一無損的李云飛一路。林阡出寒棺之際,曾對向清風(fēng)囑咐很多,句句都跟吟兒有關(guān)。
那天,林阡心知黔西之戰(zhàn)一旦結(jié)束,就是自己和吟兒又一次離別之時,打退田若凝、返回短刀谷,他還有曹范蘇顧要去對付,竟連一個歸期都無法對吟兒許下,現(xiàn)在吟兒又這般脆弱,他自然有萬分的放不下:
吟兒,我偏不信,我能操縱無數(shù)人的生殺,卻不能保你一個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