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寒潭的首關和末關,對手分別是田若凝和田若冶,林阡與吟兒,生死系一線。
沒有旁人可以來救,沒有力氣能夠抵御,沒有蒼天會來庇佑。
此情此境,林阡全身無力坐倒在地,卻握著他的飲恨刀不依不饒,眼神也堅毅得沒有一絲妥協(xié)的可能。
就是這樣不認輸?shù)钠?,激得田若凝更加想要他的命?p> 青鋒劍,刺目的光,凌厲的刃,若經(jīng)歷了一個輪回,便鐫刻了一段永恒……
?。?p> 想不到,臨死前最想懷念的場景,是在那里,是在短刀谷的六月,夏花凋謝的季節(jié)里,他的吟兒無禮地要和他約法三章:“從今往后,不再背別的任何女人了!”吟兒可愛得就像一只母老虎,明明理虧卻偏還理直氣壯,狡黠的眸子明媚的笑稍縱即逝的紅暈。吟兒,如果真有下輩子,那我們便做一對最平凡的夫妻,任你天天夜夜如此折騰吧。
林阡慘淡一笑,不必等田若凝的劍砍下來,寒玉露已經(jīng)將他的后背凍得痛楚不已。就在這個瞬間,他忽然被這回憶提醒,想起了什么……
此刻他已經(jīng)無法再舉飲恨刀,卻拼死聚集了全身的氣力,猛然間大喝一聲支撐站起。那一瞬田若凝本是要當頭一劍斬落,見他有站起重打的趨勢微微一驚自然停頓,孰料林阡卻整個人直接往青鋒劍上撲過來!田若凝大驚失色,尚不知他這般舉動意欲何為,出于本能一劍直往他右胸猛刺,那一劍也就裹挾著田若凝得天獨厚的內力將林阡完全沖出去……
林阡整個人被他一劍摔在冰川之上,把偌大一塊山壁砸出整整一個窟窿,卻也在這個剎那,田若凝忽然意識到林阡這是要做什么,臉色煞白,要喊退下已然不及!
好一個林阡,他是心甘情愿被砸上去的,甚至他就是自己砸上去的!為什么要砸上去?此刻那巨大的冰巖被強力震撼,其上固有的寒玉露全然松脫,齊往外力的反方向以幾乎同樣的強度打回來!瞬間,猖獗的寒流與雪珠,無論是虛無縹緲的還是真實可觸的,無論大如斗的還是細如針的,全部對準了正對面的田家人馬,橫沖直撞!
“眾將小心!”田若凝急忙提劍攔擋這橫向侵襲的巨大威脅,同時指揮一干麾下避讓,然則又能退到哪里去?劍術再如何精湛,也難免要受寒玉露的損傷。
漫天冰霜,紛紛揚揚,慘白的顏色,覆在這滿地鮮血之上。然而落再厚,也掩不完,雪地里,這一抹抹的紅……
林阡右胸鮮血汩汩,卻神色從容倚靠著他身后山壁,笑看他眼前劍影叢中,那一張張強裝鎮(zhèn)定的面孔:每個面具后面,都應該是措手不及的慌亂吧……
這就是他最后的決心——既然是死定了,那不如扯田若凝一把!用他答應了只能背著吟兒一個人的后背脊梁!
閉上雙眼,痛徹心扉,卻心愿得償:孟嘗,你期待了許久,還不曾為我立過任何大功,今夜之戰(zhàn),卻著實是刁難了你……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連一次機會都沒有,我殺不了田若凝,牽制不了他,也只怕不能與他同歸于盡,卻可以削減他的戰(zhàn)力,殺傷他的氣勢……
但只可惜,我聽不到你的捷報了……
林阡受傷嚴重,到這一步已是極限,為了把田若凝也拉下來趟這寒玉露的渾水,他顯然付出代價不小,此刻已是耗盡全力,油盡燈枯,田若凝要想殺他,易如反掌。
就任憑這寒潭中如刀一樣的風,一層層地削割,一點點地凌遲,他林阡無悔無憾的一生……
?。?p> 然則過去了不知多久、直到再度睜開眼之時,都仍然不見田若凝上前斬他,寒潭之內,竟出乎意料地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還在側,所有人也全還以殺他為己任,卻不知為何,他們雖然只是沾了很少分量的寒玉露,竟比他林阡受傷還要重,包括田若凝在內,所有人都難以動彈、兵器全握不穩(wěn)、面中盡呈痛楚之色!更有甚者當時便暈在地上,顯然是不堪此寒、凍傷所致。
林阡腦中閃電般劃過一個念頭:難道、田若凝不能耐寒?。?p> 不能耐寒!很明顯地,田家的兵馬根本就不能承受這樣的低溫,寒玉露一旦侵蝕入骨他們個個都凍得瑟瑟發(fā)抖誰也不例外!
然而,這只是寒潭的第一關啊,明明田若冶卻可以抵達寒潭的第二十關……兄妹二人心法武功相同,就算體質有異,也不至于一個止步首關、一個卻能一直進到末關?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意外?這當中,到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林阡一驚之下,神智顯然清醒了少許,當時他還不能得知田若冶的別有用心,卻感覺到事情內在有玄機。
緩得一緩,疾風呼嘯中傳來人聲鼎沸,伴隨著一路的刀槍碰撞聲,應當是有兩方正在搏殺的人馬一同打了過來……
果不其然,不刻,屬于林阡和田若凝各自的援軍皆已趕赴,從數(shù)量和實力上看勢均力敵,隨著人群越來越近,林阡分明看見最先來相救的首領是戴宗,情知戰(zhàn)事回旋,不禁又驚又喜。
“戰(zhàn)況如何?”林阡田若凝同時發(fā)問,主帥風范,冷靜沉穩(wěn)。
“祝孟嘗與辜聽弦尚在交鋒?!贝髯谙蛄众潢愂觯鋵嵈髯谀軌虺霈F(xiàn)在林阡眼前,就說明祝孟嘗已經(jīng)將他從辜聽弦的手里救了出來,也意味著祝孟嘗的任務成功完成了一半。林阡被戴宗扶起之際,軍醫(yī)正要上前幫他看傷,卻被他興起推開:“祝孟嘗,真奇將軍也!”這么懸殊的實力,也能打得如此漂亮!
“祝孟嘗?出現(xiàn)在了桃源村?哈哈,真是出人意料,我還以為他是忙不迭地逃了?!碧锶裟匦ζ饋?,轉頭正色看向林阡,“不過我倒是有些吃驚,他去的地方明明是北面的濃云井,為何會出現(xiàn)在了南邊的桃源村?”
“你用一出聲東擊西,我自然用一計南轅北轍?!绷众湮⑿粗@個對手,雖然自己輸了先機,好歹卻扳回了后著,也算平分秋色,“你讓辜聽弦從天而降,我便教祝孟嘗由地底下鉆出去?!?p> 林阡雖未言明,田若凝卻也懂了,笑了笑,點頭:“善戰(zhàn)者,求之于勢,不責于人,你林阡果然非同小可。不過……”話鋒一轉,大將之風,“不過,祝孟嘗會不會也遭遇到和海逐浪一樣的下場?一開始的確威風得很,卻被我那占據(jù)了五行八卦陣的兵馬,背后襲擊,繼而潰不成軍……”
林阡心一凜,確然,祝孟嘗和錢爽二人,會不會低估了他們背后五行八卦陣的官兵,遭到夔州路官兵和辜聽弦的前后夾擊?而且,逐浪他……此刻也不知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田若凝,這一點,你多慮了?!贝髯趨s搖頭代林阡回答,“五行八卦陣的官軍,現(xiàn)在恐怕騰不出空去偷襲別人,他們自己都已經(jīng)自顧不暇了?!?p> 林阡與田若凝皆是一怔:“怎么?”各自默數(shù)這一仗參戰(zhàn)兵馬,已經(jīng)不會再有誰可以逆轉形勢。
“田將軍千不該萬不該算計一個人,你算計了他,所以忽略了他,自以為將他蒙騙,卻終于被他蒙騙?!贝髯谘赞o中的優(yōu)越感,不像有假。
“你說的那個……究竟是誰?!”田若凝語氣一變,林阡的眉宇間也泛起一絲驚異。
“自是我家少主,寒澤葉?!贝髯谡f,“你蒙騙了所有人,包括主公在內,視線全被黔靈峰吸引而淡薄了桃源村,但你的視線,何嘗不是被主公一人吸引而忘記了他寒澤葉?”
林阡想到那位年少時就曾救林楚江于水火、論實力只怕要位列“九分天下”第一的寒澤葉,面容不禁舒緩,心中極盡欣慰,那田若凝果然也難得色變,喃喃自語:“寒澤葉,寒澤葉……”他怎么可以忽略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
生平第一次忽略一個人,是因為生平第一次太重視另一個。
“所幸主公調遣去黔靈峰的兵馬是澤葉,若換成我戴宗,一定不會發(fā)現(xiàn)黔靈峰的所謂危難根本就是假的?!贝髯诹⒓聪蛄众潢愂觯皾扇~他一到黔靈峰,就立即著手調查虛實,終于被他發(fā)現(xiàn),那群出現(xiàn)在黔靈峰入口的奸細根本沒有表面說得那么多,他們是故意地來回出沒,為的就是在黔靈峰引起恐慌?!?p> 林阡點頭:“所以寒將軍他,很快就著手部署?”
“不錯,事態(tài)嚴重,田若凝幾乎立即就發(fā)動總攻,澤葉他來不及通知主公。因為預感到桃源村和斷崖都會有難,所以他不動聲色,將兵馬暗中調動到了五行八卦陣附近,兩面都能照應。”戴宗說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田若凝不再帶笑,面色凝重。這一戰(zhàn),林阡是蟬,他是螳螂,寒澤葉則是黃雀——要知道,若非寒澤葉的心歸屬于林阡,此時此刻,恐怕這一戰(zhàn)的雙方都是他寒澤葉的俘虜了!
“不過澤葉也著實沒有想到,田若凝你會那么猛厲,他還沒有調遣妥當,桃源村就已經(jīng)失陷,而待他部署完善之時,海逐浪也已然潰散?!贝髯谡f。
“逐浪他?”林阡陡然一驚,顯然掛念,牽動了傷口忽然站立不穩(wěn),戴宗這才發(fā)現(xiàn)林阡已經(jīng)完全靠在他身上強撐著,胸口的血順著他戰(zhàn)衣一直流淌下來,趕緊往身邊軍醫(yī)怒喝:“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給主公看傷?”轉過頭來繼續(xù)對林阡說:“主公放心,海逐浪無礙,他很快便整合了兵馬與澤葉一起制衡了那邊的夔州路官軍,目前誰勝誰負還猶未可知?!?p> 林阡聽得海逐浪無礙,面色才終于有所緩和,然而一旦心情放寬,才覺受傷嚴重。
辰時將近,田若凝的人馬終于離去,隔著一個狡兔之窟,前線的激戰(zhàn)聲隱約可聽。
天徹底地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過去了,然而當時陪著他的戰(zhàn)友們,卻一個都沒能存活下來。十月初六的晨曦即將出現(xiàn),吟兒她,也再也看不見了……
長嘆了一口氣,林阡轉過頭來:“戴宗先生,這些犧牲的將士們,都帶回短刀谷去,帶給他們的家人去吧?!?p> “然而……”戴宗欲言又止。他知道戴宗想說什么,這些忠肝義膽的戰(zhàn)士們,浸在寒玉露里這么久了,全部都是面目全非,若不是和官軍的戰(zhàn)衣不同,根本分不清楚,又到哪里去分辨他們的來歷?這種慘烈,以前闖蕩江湖的時候,見是見過,卻沒有一次如今天這樣,感覺這般刺痛。
“青山埋忠骨……”林阡嘆了口氣。戰(zhàn)場上又有幾個人,是真正能馬革裹尸的,恐怕只能魂歸故里去了吧。只能點了點頭,走到最后一個慘死的戰(zhàn)士身邊去,撿起掉落在他尸身不遠的一只泥捏的猴子,那是他臨死前想要去握住的東西,無關于戰(zhàn)爭,而是一個父親的慈愛……
“戴宗先生,盡力為我,找到他們的家人,善待他們。”林阡說時,戴宗正色:“是!”面露一絲欣慰之色:主公和寒將軍一樣,一樣對戰(zhàn)爭悲憫……
“主公!海將軍捷報!”休息了片刻,五行八卦陣傳來海逐浪的好消息,林阡當即起身相迎,忘記傷才裹了一半。
“主公,你等等啊!”那軍醫(yī)正在裹傷,忽然眼前人不見了,大驚失色,趕忙追上去。
“唉!別妨礙了主公正事?!贝髯谧ё∧擒娽t(yī),說。
“不是啊,主公的傷若不好好地治,會留下大半生的后患。他的背傷極是嚴重,若不趕快救治,只怕要壞死啊……”那軍醫(yī)喋喋不休,卻并非危言聳聽。
林阡聽得海逐浪捷報顯然大喜,轉過身來卻聞知自己傷成這樣,不禁苦笑一聲:“反正我的背,以后也不會再背任何人了……那便讓它壞了吧。”
戴宗聽見的時候先是一愣,忽然想起什么來,轉身看向寒棺的方向。雖然他之前見過吟兒、現(xiàn)在也正在跟隨林阡,卻還從未看見過他二人在一起是什么樣子,悲戚的同時不免還有點失望,嘆了口氣:“唉,盟主她……”
話未說完,卻見一個身影從寒潭的那一頭匆匆忙忙趕來:“主公!田姑姑和大哥遣我來稟報,主母她……她已然復生!”
“當真?”戴宗激動得語氣都止不住顫抖。
“不假!”那人言辭懇切。那人是楊致誠的三弟楊致禮……
“吟兒……吟兒她……”雖然這消息遲了有足足四個時辰,卻真正令林阡喜出望外,一時連話都不知怎么講。
“原來主母她還活著!”林家軍也全然喜不自禁。
?。?p> 在過去的四個時辰內,寒潭的末尾四關皆被塞滿了戰(zhàn)爭,出路基本都被叛軍封死,身在其間的楊致誠和向清風,根本無法對外送傳出寒棺之變。何況先前楊致誠不知田若冶居心、一心寄望她能保護吟兒,向清風更是不假思索單槍匹馬就闖進了十九關、從此與外界徹底隔絕……
寒潭里厚重的霜霧不允許鳴鏑報信,所以原本也不可能遠程向林阡示警,換句話說,一旦扼住了某一關的所有通路,以這一關為界的兩側,消息就會完全被切斷。也就意味著,就算田若冶真的是自己人、很想送出吟兒復活的情報,一時半刻都不可能傳得出來,更何況,她不是!
正因清楚切斷內外聯(lián)絡的必要,擊敗了楊致誠之后的楊致信,將原先想要部署在十九關的背后一擊換成了十七關。他想,對林阡的伏擊和暗殺,完全可以部署在這里,剛好能避開田家用以守護盟主的兵力。
“幸好田家的兵力現(xiàn)在要守護盟主,徹底淪為了廢棋?!睏钪滦判@。
當時,兄弟兩人卻不知道,他們以十七關為戰(zhàn)地要沖時,田若冶已經(jīng)封鎖了十九關;他們在說田家淪為廢棋之時,田若冶也在笑他們彼此彼此——這一整個寒潭之中,從頭到尾都風云變幻,由始至終都波瀾起伏……
“二哥,為何要我向林阡報信說盟主復活?適才二哥不是還一心要殺了她,說她一死林阡必然一蹶不振嗎?”楊致禮離開十九關之前,曾不解地問楊致信。
“適才她突然復活擾亂了我的心緒,我一味怕她和大哥向林阡通風報信,所以就一心想殺了她,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如今天助我也,她出不得寒棺、大哥也已被擒,林阡尚且不知我們兵變。我靜下心來一想,也許我的想法是錯的,也許,盟主的復生比盟主的死訊更能置林阡于死地!”楊致信說。
“怎么說?”
“可還記得,林阡那日剛到黔西,只看了盟主很短的時間,便就回前線安排部署,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四十九日內,其實從不曾照顧她半刻?”
“是啊,林阡他,是鐵石心腸……唉,也罷,他們本來就是政治婚姻……”致禮嘆惋。
“既然是政治婚姻,盟主的死,只怕并不會令他一蹶不振,反而會令他放開手腳地跟田若凝打?!睏钪滦湃缡钦f,“我再三斟酌,不如告訴他盟主復活。一旦他聽說盟主復活,就算要做表面功夫,他也應該立即回來看看他這位剛剛復活的夫人?!?p> “二少爺說得極是。他趕得越急,就跌得越重。”楊家的元老級人物楊天念說,他曾是楊丹青最器重的副將。
“天念叔言重了,我還是多虧了天念叔提醒?!睏钪滦耪f罷,眼神一狠,“林阡怕是想不到,我們楊家,可比田若凝更著急要他項上人頭!”
“哼,不用林家的后人來祭,怎么對得起楊公和一干陣亡的兄弟!”楊天念目露兇光。
“好!我這就去把林阡他引進來!”楊致禮立即動身。
?。?p> 終于,楊致禮別有居心地出現(xiàn)在林阡眼前,在他戰(zhàn)勝的同時帶來吟兒復活的消息。
對于前線而言,這個消息顯然是大快人心的,一時之間,誰都不曾考慮過,為何這消息竟硬生生遲了四個時辰,包括平日里淡定從容的林阡,竟然也欣喜若狂,幾乎不顧重傷在身,立即率眾返回寒潭。
卻難預料,吟兒的消息對他來說,根本就是死亡的陷阱。
難預料,外部初定,內里大亂,雖然田家和楊家各懷鬼胎,卻因為隴南之役而殊途同歸,所以寒潭中到處有兵變在等著他。
出戰(zhàn)之前,他對寒潭精心布置,固若金湯,不容許一個外人闖進去。終究,沒有任何外人闖進去,而偏巧是內部他安排的兵馬,正想方設法地、待他一闖進去就殺了他。
一樣是精心布置,固若金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