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圖上看,聯(lián)邦的安西道與哈斯國被漫長的國界線分隔開,仿佛這道界線隔開了兩個世界。
然而當人們身在其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感知不到界線的存在,映入眼簾的只有連片的褐色與綠色。只有冰山融水流淌過的地方,才能將荒漠滋養(yǎng)成草原。
引擎轟鳴聲在牛羊點綴的廣袤狂野中如驚雷滾滾,三輛迷彩越野車碾過沒有歸屬的天然牧場,越過一個個起伏的山丘,終于看到了連片的磚石房舍和裊裊炊煙。
“全隊戒備?!甭?lián)邦西部軍區(qū)某野戰(zhàn)旅偵查團先登連副連長苗炳文,正坐在頭車副駕位置,拿起對講機說著:“二班在外圍戒備,一班、三班跟我進鎮(zhèn)里?!?p> “收到?!睂χv機內(nèi)傳來后車的回應。
偵查兵們摘下頭盔,將包裹嚴實的迷彩面罩套在頭上。這些尖刀戰(zhàn)士即便在以訓練強度和實戰(zhàn)經(jīng)驗著稱的西部軍區(qū),也屬于拔尖者,然而面對這次任務,他們還是感到有些棘手。
尉然坐在第三輛越野車的后排,有些焦慮不安的搓著手套,根本無心去欣賞一路上開闊的風景。他左右望望,發(fā)現(xiàn)同班戰(zhàn)友也都一樣:齊坤坐得筆挺,雙眼卻呆愣無神;劉嘉春雙手緊緊捏著護膝,幾乎要讓橡膠剝一層皮。
副駕位置的班長通過車內(nèi)后視鏡看到后排三人的狀態(tài),提醒道:“放輕松,最后檢查一遍裝備。按照演練的要求操作,不要有負擔?!?p> “班長,道理我們都懂。”劉嘉春一邊調(diào)整麥克風,一邊說道:“咱們出境執(zhí)行任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任務目標從來沒有涉及過平民啊?!?p> 班長眉毛擰成一團,糾正道:“是恐怖分子?!?p> 齊坤低聲嘟囔:“準恐怖分子?!?p> “少貧嘴?!卑嚅L伸出拳頭錘向齊坤,卻被后者縮起身體躲開。他狠狠瞪了一眼,敲了敲自己的頭盔,警告道:“簡報你們都看過,這次情報來之不易,勢必要完成任務。要是安西再發(fā)生上個月那種襲擊,北線戰(zhàn)場的壓力會更大,咱們都他媽別混了!明白嗎?”
“明白!”眾人不敢再開玩笑,挺起身子大聲回應。
“鴻鈞?!卑嚅L目視前方,眼見禾克臺鎮(zhèn)就在眼前,側(cè)頭對駕駛員道:“一會兒跟緊一號車,停在開闊地方,方便不利時及時掉頭出去?!?p> “是?!瘪{駛員李鴻鈞應道。
“尉然?!卑嚅L又交代道:“你會說俄語,負責打頭陣?!?p> “是?!蔽救粦?。
五年前,這里還沒有禾克臺鎮(zhèn),只有禾克臺湖,游牧人圍繞著湖泊建立起一小片聚居區(qū),亦耕亦牧。
自從聯(lián)邦與哈斯國簽署合作協(xié)議,建了一條關中道始發(fā)、直通歐羅巴的貨運鐵軌,這里就變成了過境前的最后一站。商品若是想要進入華夏聯(lián)邦市場,這里就是最后一次登記上車的機會。
自此,禾克臺的發(fā)展之勢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從禾克臺湖到禾克臺站,再變成禾克臺鎮(zhèn),來往的跨大陸專列帶來了繁榮的商業(yè),更帶來了形形色色的商人。他們建立起東西貫通、南北縱橫的綜合商業(yè)網(wǎng),將歐羅巴、沙俄聯(lián)邦以及中阿地區(qū)的商品源源不斷地聚集在此地。
這里原本只是靠近國境的一片水草豐茂的好牧場,是游離在哈斯國的國家機器與法律規(guī)則之外的一處清凈之地。當禾克臺鎮(zhèn)人的數(shù)量第一次超過羊的數(shù)量,哈斯國政府還在憂慮如何管理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運行良好的商業(yè)自治制度。與哈斯國派遣的官員合作,建立起財政制度,利用高額的稅收收入大搞基礎設施,半年時間就建設起數(shù)條寬敞的柏油路和成片的、帶有商鋪門面的三層磚瓦房。
然而,七個月前突如其來的沖突卻將一切秩序打亂。沙俄聯(lián)邦糾集附屬國陳兵安西道西北地區(qū),甚至幾番入境挑起局部沖突,胡大統(tǒng)委員長命令封閉邊境,停止運行跨大陸列車。大部分失去生意機會的且擔心人身安全的商人們拖家?guī)Э陔x開,只有世代居住在此地的牧民,以及積壓存貨舍不得賠本的少數(shù)人留了下來。沒本事的,只能與安西道的走私販子做些小本買賣,有門路的,便同雙邊軍隊搭上了關系,包攬下物資保障的買賣,甚至會供應軍火。
如今,距離正面戰(zhàn)場不過五百公里的禾克臺鎮(zhèn),常住人口只剩下了不到兩萬。
二號車繞著禾克臺鎮(zhèn)外圍警戒,一號和三號車放慢速度次第進入鎮(zhèn)內(nèi),兩側(cè)商鋪中因為失去生意而逐漸變得懶散的商人,聽到動靜紛紛跑了出來,手捧著自家的商品,或者舉著用多國語言標識著價格的紙板,沖到裝甲車前用大兵們聽不懂的語言大聲招攬著生意,爭先恐后,臉上一點也看不到對荷槍實彈的恐懼。
尉然逐一望過去,小商品主要是堅果肉干、酒水飲料、糖果點心及手工藝品,大商品有汽車配件、工業(yè)原料、鋼材等,基本覆蓋了這些年跨大陸列車從歐羅巴運往聯(lián)邦的全部商品。
這時,眾人的耳麥中傳來連長的命令:“兩百米后到達中心集市,先等線人集合,到時由他們引導,逐一排查商鋪、倉庫和民房?!?p> 他的聲音冷峻嚴肅:“一班負責東側(cè)區(qū)域,三班負責西側(cè)區(qū)域,兩小時后原地集合。我再重復一遍任務目標,找到并搗毀爆炸物制造作坊,如遇抵抗或攻擊,允許自由開火?!?p> “收到?!北娙她R聲回應。
裝甲車停在禾克臺中心集市。這里原本是貨運卡車的卸貨場,每天的車流人流來往不息,到處都是嘈雜的呼和聲,如今三五天內(nèi)也僅有幾輛貨車進場,每輛車內(nèi)的貨物也都由好幾戶商家分別采買。
三個沿街開店的哈斯商人一路追過來,哼哧哼哧喘著氣,仍然在賣力推銷著自家的商品。班長招呼一聲,尉然和戰(zhàn)友們率先下車,舉起加掛著消音器的突擊步槍,以警戒姿態(tài)將三人擋在車隊十米開外。
“停下。”尉然舉著步槍用手指彈開保險,用俄語冷冰冰道:“轉(zhuǎn)身回去?!?p> 商人們被槍口一指,頓時嚇得不敢上前,哆哆嗦嗦地還要張口介紹貨物,卻被三名大兵齊步上前的威逼姿態(tài)嚇住,只得頗為不甘心地轉(zhuǎn)身離開。
此刻,眾人的注意力被一陣發(fā)動機聲吸引,只見集市外圍的一處荒廢的倉庫中,一輛摩托車正載著兩人緩緩駛出,在六支黑洞洞的槍口下停在不遠處。帶著頭盔的兩人都穿著黑色皮夾克和牛仔褲,他們舉著雙手下車,一前一后正面望向偵查小隊。
苗連長開口詢問:“口令!”
站在前方那名騎手操著口音奇特的漢語,回道:“3307538721?!?p> “6905473028?!泵邕B長低聲應了一句,問道:“塔爾巴哈臺?”
騎手點了點碩大的黑色頭盔:“對。”
苗連長又指著后面那人:“巴其薩?”
后方騎手同樣點頭:“我是?!?p> 苗連長向后方使了一個眼色,兩個班分別有一個大兵放下步槍,上前對兩名線人進行搜身。
“例行公事,對我們都好。”苗連長走上前,詢問道:“頭盔不摘掉嗎?”
騎手即便正在被粗暴的手法搜身,卻似乎依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搖了搖頭淡漠道:“這不能摘,會害死我們。和你們的頭套,是一樣的。”
“好吧。”苗連長表示理解,看到檢查人員分別報告“安全”,于是下令道:“一班和塔爾一起行動,三班和巴其薩一起行動,我跟一班。保持通信,車子跟在十步之內(nèi)?!?p> 班長招呼一聲,三班率先走向巴其薩,由后者引導著向西側(cè)倉庫方向走去。身后塔爾收好摩托車鑰匙,帶著一班去往東側(cè)民房方向。
尉然和巴其薩前后腳走在最前方,身后跟著班長,再后面是劉嘉春和齊坤,他們各自操作著一件裝備:劉嘉春拿著一臺需要雙手握持的高精度熱成像儀,用于掃描判斷一處封閉建筑中是否藏有人;齊坤已經(jīng)將無人機放飛,自己手持一套遙控操作臺,用于在高空偵查封閉建筑中的異動。
當然,偵查小隊的任務卻不止于置身事外的勘察,他們必須挨家挨戶敲開每一扇門,軟硬兼施以便深入每幢建筑的每一處角落。
禾克臺鎮(zhèn)西側(cè)區(qū)域,共有六幢倉庫和五十三間民宅,這就是三班這兩個小時的任務目標。一個小時后,一行人檢查了所有的倉庫以及十八間民宅,停步在第十九間民宅外。
尉然站在巴其薩身后,輕輕拍了拍后者的肩,示意其可以敲門。尉然手指扣在手槍上,保持警戒姿態(tài),隨時準備應對危險。
“咚咚咚?!卑推渌_重重敲門。這片民宅建筑群樣式統(tǒng)一,每一戶都是刷著藍白漆的二層小樓,小樓外延伸出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庭院,庭院外還有圍墻和大門。
“咚咚、咚咚。”等了十幾秒鐘仍然沒有得到回應,巴其薩又加重力氣敲了兩遍。
尉然側(cè)頭看向身后的隊友,齊坤和劉嘉春先后向他點頭示意,二人的聲音先后從耳麥中響起:
“都在屋子里,一樓兩個人,二樓三個人?!?p> “原本在院子里,敲門后就跑進屋子了?!?p> 班長當即指示:“進?!?p> “收到?!蔽救粦?,右手仍舊放在槍柄上,左手從戰(zhàn)術背心的口袋中摸出一小截錐形金屬棒。聯(lián)邦軍方一年前研制出了納米電子合金,由于價值過于昂貴導致短期內(nèi)無法普及開,而其衍生出的“萬能鑰匙項目”卻能夠完美發(fā)揮這種合金的效用。
萬能鑰匙只有口紅大小,可供握持的一段末尾有一顆凸起的按鍵,尉然將金屬棒頂端對準大門鎖孔,按下尾部按鈕,納米電子合金便立即如同流動的液體一般鉆入鎖孔內(nèi)部,眨眼間就以完美形態(tài)將鎖芯填滿。
“咔吧”一聲,尉然將門鎖打開,抽出萬能鑰匙再次迅速按下尾端按鍵,已然變成鑰匙形狀的合金瞬間恢復成錐形。班長率先端著步槍沖進院內(nèi),身后尉然、劉嘉春和齊坤隨即跟上,駕駛員李鴻鈞讓裝甲車保持發(fā)動狀態(tài)停在門口,也端起步槍四下警戒。
四人不在庭院里過多停留,立刻沖進屋子內(nèi)。兩名哈斯國男人正在客廳坐著,見到荷槍實彈的大兵,立刻站起身來大叫,既驚恐、又憤怒,卻不敢輕舉妄動。
“舉起手來!”尉然的槍口在兩人身上來回游弋,用俄語大聲指示大聲重復著:“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檢查?!?p> 班長指示劉嘉春和齊坤看著兩人,招呼一聲,帶著尉然沖向二樓。在樓梯上正碰到一男一女前后腳向樓下,手里各拿著一把手槍。
雙方一個照面,班長當機立斷對著墻壁扣動步槍扳機,子彈穿過消音器發(fā)出一串悶響,墻面上碎磚迸射,驚地那女人手槍脫手,后退著栽倒在了臺階上。那大胡子男人卻雙目瞪圓扣動扳機,“砰砰砰”三聲槍響,電光火石間子彈撞在班子前胸,將他整個人撞地仰面倒去。
尉然急忙用左臂抱住班長,右手抬起步槍頂著肩膀單手擊發(fā)數(shù)槍,血霧在狹窄的通道中升騰,大胡子男人軟塌塌地栽倒在地。
尉然槍口對著女人不敢放松警惕,先是扶著班長靠在墻上,才走上前將兩人的手槍踢到遠處。他語氣冰冷地命令著:“舉起雙手,站起來,上去?!?p> 女人約莫三十五歲左右,高鼻深目、褐色短發(fā)、身材壯實。她顯然已被嚇壞了,尉然又將命令重復了一遍,將槍口按在了她的腦袋上,才終于有所行動。
尉然跟在女人身后緩緩走上二樓,班長身中三槍,防彈板被完全打碎,卻很快從疼痛和眩暈恢復過來,緊緊貼在尉然身后提防盲區(qū)。
通信頻道中傳達樓下齊坤的聲音:“班長、尉然,有情況嗎?”
“咳咳。”班長感覺自己的胸口一片火辣,不知肋骨斷了沒有,他強撐著回答:“在掌控中,你們控制住他們就開始檢查吧,這里肯定有問題?!?p> “收到?!?p> 女人引著二人進入二樓,一邊走嘴里還神經(jīng)質(zhì)般地嘟囔著。班長低聲問道:“她在說什么?”
“她說的是哈斯語,我也聽不清?!蔽救换亓艘痪?,拿槍口頂了頂女人的后背,說道:“你說什么,用俄語!”
冰冷的槍口激地女人“啊”地叫了一聲,雙手舉得更高。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在用哈斯語重復著原本的話。尉然也不再堅持,只是讓女人帶路,先后檢查了二樓的兩間臥室和一間衛(wèi)生間,直到走到第三間臥室門口,女人的身體開始不住地顫抖,說話的聲音變大,無論被槍口如何用力頂撞,卻是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我進去?!卑嚅L命令一聲,端著步槍就要進入房間。尉然應了一聲,原本準備用束縛帶綁住女人的手腕,卻見她突然暴起,瘋了一般攔在臥室敞開的門前,阻擋著班長不允許他進入。
班長中槍后本就怒火中燒,此刻再也沒有耐性,掄起拳頭砸在女人面門上,一下就令她斜著栽倒在地。然而那女人不知中了什么邪,眨眼間撐著手臂從地面炸起,伸長手臂向班長的脖頸抓去。
班長雙眼泛紅顯然已動了殺心,后撤一步就要抬起槍管,身后的尉然卻是大叫一聲,從側(cè)面躥出兩手鉗住那女人雙手,將她撲倒在地。
“班長,別!”
班長仍舊端著步槍,不解地望向正在一邊用俄語大聲講著什么、一邊拼命試圖制服女人的尉然,然而下一刻他視線掃過整個房間卻徹底愣住了。只見這間僅有七、八平的小房間空蕩蕩的,墻壁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卡通裝飾畫,靠墻擺著一架嬰兒床,床外伸出了一對小小的胖手。
班長向前走了兩步,順著小胖手看到了那個瞪著驚奇而不安雙眼的嬰兒,他的身體從腳心開始變得冰冷一直蔓延到了心臟。此刻他終于明白了女人為何會那樣反常地掙扎,也意識到自己余生恐怕都逃不出今天的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