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借天命（四）
拒絕了服侍他沐浴的下人，陳旭日暢快的洗了個熱水澡。
水里放了某種助人放松的東西，或許是藥物，或許是某種花草的提煉物，聞起來有股清香的味道，間雜著一點點不難聞的藥味。
這一天一夜折騰下來，身體實是疲乏到狠了。不管陳旭日精神上如何執(zhí)著，到底是一個剛滿十歲的孩子的身體，容不得他這般透支體力。
泡在熱水里，初時有絲絲抽痛感在皮膚下流轉(zhuǎn)，在血肉里肆虐，時間稍微一長，全身毛細(xì)孔張開，便是股近似愉悅的舒適感占了上風(fēng)。
陳旭日向后靠到浴桶上，眼睛微閉。
有些事情，你或許可以喊開始，只是當(dāng)事情的序幕真的被拉開，其后的態(tài)勢發(fā)展，往往超過了當(dāng)事人預(yù)期的程度。
陳旭日此時就是這種感覺。
明天他能不能進宮，這事由大薩滿和那位安親王傷腦筋，事已至此，決定權(quán)既然轉(zhuǎn)移了，陳旭日便不欲多想，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
從前曾經(jīng)有朋友笑他，神經(jīng)比大腿還粗。
陳旭日這時想起來這個評價，忍不住嘆息：嗯，是句大實話。
今日事今日畢，明日愁來明日憂。人干嘛要預(yù)支明天的煩惱？許多事情，層層抽絲剖繭后，其本質(zhì)原是很簡單的，非常簡單，只是人為給它蒙上了太多的束縛。人的想像力果然豐富，尤其不嗇于在某些事上過度發(fā)揮自己的想像力。就好比寓言中那個畫蛇的人，畫便畫好了，偏偏要多事給蛇再添上四只腳。哎，傻子休笑他人癡，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做事時又何止“畫蛇添足”，添上角、翅膀添上復(fù)雜的羽毛都是有的。
或許生活向來簡單，沒有機會接觸復(fù)雜的人和事，陳旭日并不習(xí)慣自尋煩惱。
這時間摸摸咕咕叫響的肚子，他餓了。
天色已然黑盡，怕是過了飯點，外面必是布置好一桌飯菜了吧？今夜，他的身份是“貴客”。
便是明日搖身一變，淪為階下囚，今晚也不能辜負(fù)了他飽受折磨的肚子。
陳旭日終于肯離開稍微變涼的熱水，試干身上的水跡，就發(fā)現(xiàn)竹凳上已經(jīng)放了一套疊放整齊的衣物。
中衣夾襖包括鞋襪一應(yīng)俱全。
陳旭日也不客氣，揀起來一件件穿上。
稍微有點偏大，卻是好料子，手工也好，針腳十分密實。穿戴齊整，略伸胳膊伸腿動了動，嗯，這比他原先那身可舒服多了。
外屋果然布置了一桌子飯菜，初初瞥一眼，不下十?dāng)?shù)個碗盤。
菜色亦是齊整，有暈有素有湯，一旁站了一個年紀(jì)與他仿佛做內(nèi)侍打扮的孩子，眉目清秀，眼中透著股機靈勁。
見他打里屋出來，立刻仰起張笑臉，一邊拉開椅子一邊自我介紹道：“小三奉福晉的吩咐來伺候小爺，小爺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小三去辦?！?p> 陳旭日在椅子上坐好，想了想，笑著邀請道：“太客氣了，我哪里當(dāng)?shù)檬裁葱?。這許多飯菜，一人用著甚是無趣，小三陪我一起吃些好吧？”
陳旭日畢竟受了多年的現(xiàn)代教育，一時間對這種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頗不習(xí)慣。心里邊，他不認(rèn)為自己矮了那些個所謂的八旗親貴一頭，也斷不會認(rèn)為做下人的比如小三就矮了自己一頭。
之所以出言邀請，卻是想到自己此刻充其量一個漢人家的孩子，未必就比親王府上的一個內(nèi)侍身分更高，況且孩子說話行事應(yīng)該沒那么多顧忌，說出這種話該當(dāng)符合身份才是。
自己既是頂了個“神跡”的幌子，今個兒夜里一言一行，必會一一為人所知?？傇撟龀鲂┓夏挲g身分的事。
小三先是道謝，接著才笑著推拒，“小爺說笑了，福晉吩咐過，您是貴客，小三可不敢逾矩跟您一桌共餐。多謝小爺?shù)胗?，小三用過飯了?！?p> 王公之家用來待客的飯菜，比之自家好了不知幾多。陳旭日該吃吃該喝喝，放開肚皮吃了個盡興。
菜是好菜，味道也烹制的不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壺酒。這大冷天的，小飲一杯，既解乏又活血，豈不是大善？
現(xiàn)代社會，陳旭日常聽說東北人善飲酒，說那邊的女人能用糖瓷缸子喝酒，真正的巾幗不讓須眉，比許多的男人還海量。
只不知這時候的滿人如何？就可惜他年紀(jì)在這兒擺著，想喝酒，怕是一年兩年內(nèi)沒這份口福了。
吃罷飯，另有人負(fù)責(zé)收拾，小三捧上杯熱茶，兩個“孩子”在燈下說了會兒話。
這位名喚小三的內(nèi)侍，雖年僅十二，卻是六歲就凈身了，在安王府服務(wù)差不多也有五年之久。
他舊時在家里行三，上面另有兩個哥哥，家里在前朝時，也是正經(jīng)的書香傳家。只是家道敗落，彼時一個哥哥生病無錢求醫(yī)，母親憂急之下，身體也出了差錯，家里老的老病的病，父母被迫想要另一個哥哥走這條無奈的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小三年小，自幼受兩個兄長愛護，他想哥哥比自己有用，能更好的照顧家人，而且哥哥喜歡讀書，正是一家人的希望，遂自靠奮勇，頂替了哥哥。
從小三簡短的敘述里，陳旭日差不多可以肯定一件事：這安親王為人不錯，對下人對漢人都稱得上和善。他樂觀的琢磨：自己便是入宮不成，碰到這位安親王，應(yīng)該也沒有性命之憂吧？
小三果然是個伶俐人，他這邊剛偏頭掩嘴打了個呵欠，就立刻起身，用了自責(zé)的口氣道：“小三多嘴了，小爺想是困了，時間不早，小爺原該早些歇息?！?p> 陳旭日真是乏了，卻不虛言推辭。身子一沾床，睡意這可就上來了。
床鋪熏了藏香，嗅進鼻里邊，很些安心定神的效果。他滿意的打了個滾，小三放開綿軟的被子給他蓋上、掖好。輕聲說自己歇在外屋，夜里有需要只管喊一聲即可。
燈一熄，屋里黑了下來。屋外風(fēng)聲隱隱傳進來，北風(fēng)緊，吹下來些許散碎雪花。
陳旭日不由慶幸自己的運氣，多虧是逮到了人。不然，按他頭前打算，這會兒工夫哪里有福氣享用美食溫被？這樣天氣里須得在外面耽擱，一邊絞盡腦汁要尋哪家王公幫著做引路人，一邊擔(dān)心被人轟出來，或是沖撞了哪路煞神，仔細(xì)惹來無妄之災(zāi)。
陳旭日打了個呵欠。甭管一覺醒來要面對什么樣的波折，此刻他要睡了，養(yǎng)足了體力，有了精神才能做事。若一切順利，明天還有一場倏關(guān)生死的硬仗要打。
光腳的還怕穿鞋的？
這是他最后一個清醒的意識，再打個呵欠，挪挪身體，極短的時間里，陳旭日就向周公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