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為什么!”血,從謝嗣的左手纏了一半的繃帶上流著,浸透了繃帶,滴落了下來。滴到了一只黑色的有些暗淡的皮鞋上。皮鞋向前用力的踏出了一步,謝嗣整個人也隨著皮鞋向前踉蹌了一步。
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一手按著謝嗣的一個關(guān)節(jié),一步一步,拖著謝嗣離開了門,離開的謝嗣的家。他們就像機(jī)器人,或許他們真的是機(jī)器人。謝嗣吼著,血一次次的滴落到皮鞋上,關(guān)節(jié)茲拉茲拉被拖拽著,他們兩只是一步步的帶走著謝嗣。
“為什么!憑什么!”
“一個巴掌拍不響?!苯K于回話了,還是像機(jī)器人。
聽到“一個巴掌拍不響”,謝嗣沉默了一下下,他懂。他看過了太多了公開的審判,他參與了其中,每當(dāng)宣判著“一個巴掌拍不響”時,他也會跟著瞎吼,以表達(dá)自己的支持。但其實他心中又不是沒有那把稱,“一個巴掌拍不響”到底是個什么妖魔鬼怪他又不是不知道。是錯的。但又如何?被審判的難道是他嗎?每當(dāng)審判,隨著人群,高呼著一個巴掌拍不響,就是他那日常生活的熠熠生輝。生活中早已沒了太陽,月亮也伴著太陽光的消逝而消失,總不能把星星也一顆一顆的給摘了吧!判官的省時省力,人群的熠熠生輝,心照不宣。這是政治,也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娛樂。
“為什么!為什么!”謝嗣還是吼著,沒準(zhǔn)、沒準(zhǔn)他不一樣呢?但他的氣勢早已弱了三分,口中的質(zhì)問也不過如同機(jī)器人般的重復(fù),不求回應(yīng),只是覺得應(yīng)該那么做罷了。兩邊死死按著他關(guān)節(jié)的機(jī)器人還是面若冰霜。
……
謝嗣洗了把臉,回憶起這,嗯,好久以前發(fā)生的事情。具體多久,他也不知道了,時間從那一刻起出現(xiàn)了一個漩渦,開始變的模糊,吮吸著他的記憶。他每天都呆在一個地方,從前的生活哪怕是兩點一線、三點一線,也起碼有著那兩點、三點,而當(dāng)下,只有一點。起床,洗漱,吃飯,上廁所,工作,吃飯,午覺,工作,吃飯,看電視,睡覺,失眠,睡覺。
自此,時間的意義不再是他未來的尺度,而是重復(fù)的余量。監(jiān)獄的意義也或許在此。
具體是多久多久到了這的,他真的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傊?,進(jìn)來之后他剃過幾次光頭,可后來也就不想剪頭發(fā)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發(fā)及腰了,他本來是什么發(fā)型來著?犯人理應(yīng)剃光頭,可若犯人真的什么發(fā)型不在乎以至于拖到地上的話,那也就隨他去了。
吃早飯了,今天早上吃的是白煮蛋配豆?jié){。謝嗣右手放在雞蛋上,微微用力,滾動著,蛋殼在毀滅中跳著芭蕾。拿起雞蛋,沖著蛋頂處撥了一下,沒剝下蛋殼,又嘗試了一次,成功了,撕,把整個蛋殼撕下來,像削梨一樣。Shit,撕下了一小塊蛋白,謝嗣盯著這被蛋殼連帶下來的一小塊蛋白,盯著,權(quán)衡利弊,算了,不扣了。三下五除二,配著豆?jié){,謝嗣吃下了所有的蛋白,把蛋黃放在了一邊,他不喜歡吃蛋黃。噎。想了想,還沒吃飽,就還是把那蛋殼上連帶著的蛋白扣了下來。
吃完飯,工作了。寫代碼。
每天都是上面一個目標(biāo),給他一個期限,讓他寫。
泡了杯咖啡,抿了一口。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喝咖啡,但大家都喝,他也就喝了。其實他壓根就不會代碼,叫他學(xué)的時候他就只是為了混了一張監(jiān)獄的文憑罷了,大家都有,他不能沒有。每當(dāng)他工作的時候,都是靠的是CSDN,一個大家交流代碼的論壇,他所需要的代碼,有則活,無則死。沒開玩笑,他的努力不過是為了別人那車子、房子、票子、妞子的每一個夢想。他那每一次智力的惡臭,都臭暈了一根根樹立已久的毛發(fā),使其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而這,都是為了可能獄警們心情好,早飯給他多一個雞蛋、工作的咖啡濃那么分毫,他的一切努力,最終朝向的,都是離開,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監(jiān)獄。目的是離開,過程是努力。
午飯了,代碼沒寫完,今天午飯是難得的好,有肘子,就沒遇過那么好的午飯,估計是獄警用著代碼又賺了幾套房,不,遠(yuǎn)遠(yuǎn)不止,因為就沒見過那么好的午飯。但謝嗣代碼沒寫完,只是扒拉了幾口白飯。
扒拉著白飯,謝嗣想著,如果這時候,有一顆小藥丸,吃了就可以沒有任何代價的離開著世界——監(jiān)獄,該有多好??!監(jiān)獄的生活一定是假的,外面的世界一定才是真的。
下午,咖啡,陰天,死掉的貓,代碼。
去上廁所很急,但通暢了,一下子都通暢了。謝嗣笑了,原來自己體內(nèi)是通的。
晚飯好急了,還有吃剩下的肘子,來這監(jiān)獄后就沒吃過肘子,怎么說呢,味道和外面的肘子差不多。
“世上有那么多小鎮(zhèn),小鎮(zhèn)有那么多酒館,她卻偏偏走進(jìn)了我這間。”
晚上,電影看完,娛樂時間還剩下那么一點點。外面的他,從來沒覺得看電視算的上上面彌足珍貴的娛樂,有時電視不過是吃飯時的背景音。就是客廳里,一張黑色銀邊的玻璃制茶幾,擺著插著管子的茶具、牙簽、昨夜沒吃完的零嘴、遙控器,又?jǐn)[上了幾碗菜,看著就流津的菜,黃紅分明的西紅柿炒蛋、一大盆的燉爛了的牛肉、一大浮排骨湯,飯。一把小凳子擺在這沙發(fā)和茶幾間,雙腿展成“一”字,也不狹促,就那么坐著,抬著頭,吃著,電視就那么可有可無的開著……
現(xiàn)在,因為平時不讓看電視,所以電視成為了那娛樂,要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種。
隨手調(diào)了一個習(xí)慣的頻道,是新聞。新聞啊,好東西。
是體育隊訓(xùn)練的畫面,訓(xùn)練的選手有……宋牙……
去洗澡了。
水龍頭開了。
閉上眼睛。
跑道上,一個人倒了。
謝嗣弓下腰,找了一根相對較長的青草,握住兩頭,使著勁——不是太大的力氣,不然青草會斷,前后前后的摩擦著,在那白色皮面的鞋子上。就像鞋匠在拿著精布擦拭著皮鞋一樣,可惜沒法就著鞋油。然后,謝嗣掃了眼四周,掃了很多眼,確定沒人注意他后,從褲襠里拿了個小勺子——從室友那偷的,也不算偷啦!室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白天高呼著晚上一定好好挖地道,晚上又懈怠下來了,和入獄前熬的夜一樣。其實監(jiān)獄內(nèi)是有鏟子的,但用鏟子挖沒感覺,勺子才帶感。謝嗣把這勺子拿了,也免得室友因為擔(dān)心勺子被獄警發(fā)現(xiàn)而擔(dān)驚受怕了。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勺子一點一點扣著卡在鞋底的小石頭,讓鞋底凹凸起來,摩擦力嘛,能大一點就大一點,平底鞋是不能跑步的。他現(xiàn)在有點興奮,但他不是小孩子了,不應(yīng)該那么興奮了。拼盡了全力,終于昨天晚上沒有失眠,體力保留的不錯。
今天,獄內(nèi)將要舉辦短跑大賽。對著幾乎所有人來說,這意味著可能幾十年如一日的監(jiān)獄生活有了變化,可以輕輕松松那么一天,感恩不盡。對謝嗣來說,他要拿第一了。
沒有膨脹的氣球,沒有紅色的橫幅,沒有那坈長但總有人自以為傲的開幕式和閉幕式。監(jiān)獄嘛,能搞的活動都不應(yīng)該花錢,花錢了是對那遵紀(jì)守法之人的蔑視。不搞這些花里胡哨的,也沒有人大聲喧嘩著,但每個人眼里啊,有光。
一個人不會一輩子一事無成的,一個人不會一輩子都拿不到一個冠軍的。謝嗣心里默默念著。他沒有顫抖,沒有。
關(guān)于奪冠的獎勵,謝嗣不知道,更不在乎。
他要拿冠軍了!
現(xiàn)在,他站在跑道上,睜眼、閉眼,終點跳著。謝嗣努力撐著自己的肩膀,為自己拿到一點空間,畢竟啊,他的周圍,熙熙攘攘站滿了人,人人人人人人,全tm是人,肚子比天大的、雙臀比地寬的,總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全是人。在那最繁華的商業(yè)街見過摩肩接踵,在那免費派發(fā)著雞蛋的超市門口見過那摩肩接踵,在那互聯(lián)網(wǎng)上割著韭菜的時候見過摩肩接踵,但是啊,在這短跑賽道上摩肩接踵的,也就……哎,沒事,反正只有他,是沖著第一去的,其他人,結(jié)束了,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今天,凡是參加賽跑的人,早飯有三個雞蛋。于是,隨著早上煮雞蛋蒸汽沸騰的,還有這所監(jiān)獄的所有人,所有人都參加了。老、弱、病、殘、孕,那些公車上站著的、不要臉坐著的,都參加了,名次?虛名喲,誰在乎嘞,在乎的是個啥!三個雞蛋!整整三個雞蛋!平時的三倍!
如果衣食足的你不清楚三個雞蛋,究竟是個什么概念,那就這么說吧,這是一個難得可以吃撐的早上,哪怕你只吃蛋白,那么這也可能是你入獄以來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吃飽了的早上,這是一個可以奢侈到浪費蛋黃的早上。三個雞蛋,哪怕你現(xiàn)在不吃,你也可以帶走,藏起來,當(dāng)你受處分,沒飯吃的時候,續(xù)一條命。如果說這樣解釋還是不夠生動形象,古代,皇帝,免死金牌?,F(xiàn)代,游戲,v10。
所有人都參加,為了一口飯。
嗯,早餐時間過了。活動結(jié)束了。
所有人都參加,也就導(dǎo)致那唯一一個真正無所謂免死金牌,而是真正向往著金牌的謝嗣,有著那么一絲的煩躁,和夏天飛不了的蟬一樣煩。因為為了省事,所有人都只跑一次,因此,本應(yīng)站8個人的跑道,密密麻麻站了20個人,這只是其中一排,而謝嗣,站在第三排。
其實第三排已經(jīng)不錯了,看看后面的,那不知道多少排的最后一排,離第一排,足足有那一百米遠(yuǎn)的距離,一百米,什么概念?這次比的就是一百米!有人活在起點,有人活在終點。但無所謂,大家都是因為太在乎這個才進(jìn)來的,現(xiàn)在也就都應(yīng)該放下了。放下總是好的嘛!
謝嗣很煩,真的很煩,太擠了,所以一旦開始沒脫離……害,又被后面的踩到腳了。謝嗣說了聲抱歉,對著他前面的人。
人群還嘈雜著,畢竟啊,人家本來就不是為了跑步來的,也不好罵啥,況且,罵了也估摸著打不過,“預(yù)備——”,人群很嘈雜,但謝嗣還是隱隱約約聽到了這兩個字。
謝嗣本想蹲下來預(yù)備,八根手指都準(zhǔn)備好了,但實在是太擠了,只好右腿向后一步準(zhǔn)備,從某些角度來說,這起跑姿勢算是泯然眾人矣了。但還是太擠了,謝嗣總感覺自己背著所有人,也被一群人背著。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人人人人人狼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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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跑!”
槍響,狼起,人散。
前肢扒拉著,后肢蹬著,人群在退后,盡是土雞瓦溝之輩。
身上的毛柔順的在風(fēng)中飄著,謝嗣是第一了,超過了所有人,他要獲得自己第一個真正比賽中的第一了。
胖子來之前,他一直是第一,不過永遠(yuǎn)是隊內(nèi)訓(xùn)練,在大賽上他永遠(yuǎn)是那個只差一點點的,永遠(yuǎn)是那個新聞不會播報的。
胖子來之后,呵,人生就是那掛在桌子上的黃色紅嘴玩具小鴨子配飾,玩具罷了。
要第一了。
謝嗣摔倒了,又一次……
……
趙星對這次大賽的目標(biāo)很簡單,雞蛋。
他就在人群中跑著,跑,是對自己的尊重。他現(xiàn)在就在那第二梯隊,遙遙望去,第一梯隊只有一個人。啪,那個人摔倒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有可能奪冠了啊,整個第二梯隊快了,他們越過了那一個人,從頭上垮了過去。趙星本次大賽只有一個目標(biāo),奪冠,他有機(jī)會的呀!
他離終點還有20米,10米,5米!他還領(lǐng)先著!終點線了!一個眼角處的人影撞過了終點線……
……
講臺下,趙星心如刀絞,他沒能實現(xiàn)他的目標(biāo)。他捂著心口,想咳嗽卻又咳嗽不出來,不是所有人都是林黛玉般可叫人憐惜的。我們啊,痛苦時的樣子可真是丑陋呢!四周里,多是這樣距離第一就一步之遙的人,多是這些第二梯隊的人最為痛苦。眼淚多,唾沫多,叫地上那些原本理應(yīng)塵歸塵、土歸土的塵與土,都像那面粉一樣揉成了團(tuán)。
得到第一的是一個殘疾人,令人心中無奈。又聽說了他是從市隊里進(jìn)來的,又讓人憤恨。唏噓一二,觀看那頒獎典禮了。
領(lǐng)獎臺就在平地,沒那條件讓那冠軍高高在上。
“賜冠軍更改牢房,單獨住入最深處牢房,跑得快,防逃跑?!?p> 趙星心里平衡了,這就對了嘛,跑得快,就應(yīng)該防止他越獄!周圍那原先哭喪著找花葬的人臉上都笑嘻嘻的,舒服了,舒服了。
余光里,只有兩個人失魂落魄。
一個是拿了第一的。
還有一個,好像是,是那一開始唯一一個第一梯隊的吧,不用被關(guān)進(jìn)最深處牢房了,有啥好沮喪的,換句話說,摔得這個,救了你的命!
有啥好落魄的。
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