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4月14日,日本橫濱
車聲粼粼,在幾個穿著統(tǒng)一樣式校服學童好奇的注視下,一輛造型樸拙的四輪西洋馬車在滿是身著老式和服和西洋式裝束行人的橫濱城主街上一路前行,直到橫濱“中華街”的街口處才調(diào)頭向左,穿過“中華街”入口處那座古色古香的中式牌樓,一路經(jīng)過沿街中國人開設的理發(fā)室、裁縫鋪,中華料理和生絲、茶葉、海產(chǎn)、白糖等一干店面,最后在一陣車輪和地面的刺耳摩擦聲中,在一間名為“富貴樓”的茶室門前緩緩地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一名容貌清矍,留著頗具特色的普魯士式“一”字胡須的便裝中年人隨即走了下來,而那名早已等在茶室門前等候著的盛裝藝伎見狀便立刻迎了上去。
“江戶到這里道路遙遠,您辛苦了?!?,藝伎向中年人施禮道,言語間毫無半絲生疏。
“哪里,您太客氣了。”,中年人急忙鞠躬還禮,“阿倉小姐,春畝先生現(xiàn)在還在這里么?”,雖然身著便裝,但中年人異常挺拔的腰桿和利落的舉止卻隱隱的透出了幾分行伍氣息。
“請隨我來”,那藝伎言畢即起身在前領(lǐng)路,而中年人也急忙跟了上去,二人一起走入富貴樓內(nèi),一路經(jīng)過多間和室,再穿過一座假山,最后在“富貴樓”深處某個隱蔽的和室門前停了下來。
和室的隔音效果似乎不是很好,在門口就可以隱隱聽見室內(nèi)有女子吃吃的笑聲,中間和夾雜著幾聲男子放肆的大笑。
“先生,川上君已經(jīng)到了?!?,領(lǐng)路的藝伎跪坐在和室的門口柔聲說道,她的相貌最多只能算作中人之資,但聲音卻異常婉轉(zhuǎn),直如鶯啼。
“自己推門進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和室內(nèi)響起。
中年人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不由得微微的松了一口氣,而那名領(lǐng)他進來的藝妓則隨即拉開了和室的拉門。
“呀”,和室內(nèi)突然傳出一聲女子的驚呼,隨即又是一陣放肆的大笑——一名衣衫半敞的年輕藝伎猛地從地板上跳了起來,雙手遮掩著前胸縮到了一旁,而那個在酒案后端坐的和服男子則舉著那只剛才還在那個年輕藝伎胸前大肆活動的右手,兀自大笑不休。
而門口的兩人表情則各不相同,那中年男子面露尷尬,而那個帶領(lǐng)他前來的年長藝伎則是一副早已見怪不怪的神情。
“伊藤君,你又在客人的面前丟臉了!”,那年長藝伎嗔怪道。
“呵呵,川上君來了,進來進來”,那個和服男子卻對年長藝伎的嗔怪置若罔聞。
他大概約有50歲上下,發(fā)際微禿,右臉臉頰上長著一顆瘊子,眉梢低垂,下頜上留著短須,一雙細長的眼深邃異常,整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和年齡不太相符的活力。
“阿倉,我有事和川上君談,請你把纓子先帶出去?!?,待得那中年人進屋坐定后,那和服男人又開口了。
“纓子,我今天晚上還要去你房里哦,就讓我在你年輕的身體上,找回我那已經(jīng)消逝的青春吧!”,就在那少女藝伎即將走出和室門口時,那個和服男人突然又大喊了起來。
剛在他對面坐下的中年男人終于再也無法克制心中的尷尬,他一張口,一口剛剛喝下的清酒噴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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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臥美人膝,伊藤君果然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看著那兩名藝伎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的拐角處,中年人——日本陸軍參謀次長川上操六中將微笑著打趣道。
“纓子也曾是出身豪門的人,不過是維新之后家道中落才作了藝伎。怎么樣?”,一身和服的前日本首任內(nèi)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伯爵依舊是一臉的放浪之色,對自己那句著名的“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quán)”的下半句被川上操六省略掉的事實仿佛置若罔聞。
“她很漂亮?!?,川上操六隨口應道,心中微微感覺有些焦灼——面對自己這樣直接的試探,眼前這個“漁色的伊藤”卻絲毫不為所動!這讓此行重任在肩的川上操六一時竟覺得無從著手。
“對于將德川家的門第制度視若殺父之仇的山縣君來說,征服纓子這樣的女子是否會有別樣的快感呢?”,伊藤博文又開口了。
“川上君,你是山縣在陸軍中最得力的助手,你說我如果把纓子送給山縣君,那他是否會笑納呢?”,雖已年屆半百,但伊藤博文的言行卻依然不失登徒子本色。
“閣下說笑了。”,川上操六勉強在臉上扯出一個笑容,心中卻怒意漸上!
這是對自己剛才的試探之語赤裸裸的反擊!
所謂贈美云云,其實不過是在諷刺山縣有朋的出身——山縣有朋雖然自稱是出自下級武士之家,但實際上是出自一個地位比卑賤的“足輕”都不如的倉庫協(xié)理員家庭!
據(jù)說山縣便是因此才會大力繼承因主張廢除武士特權(quán)而遇刺身亡的大村益次郎的遺志,并借助明治五年的《全國征兵之詔》和《征兵告諭》,借推行征兵制之機,一舉摧毀了武士們的軍事特權(quán),使所謂“四民平等”得以施行于日本。
而“山縣在陸軍中最得力的助手”之語,譏諷的則是川上操六自己——川上是陸軍中“山縣派”的得力干將,而在陸軍中與山縣派關(guān)系最為緊張的“月曜會”一系更是大肆散布所謂他能在短短的5年間從大佐一路晉升為中將是因為攀上了山縣的裙帶等言論……
不過這些話,平日里是沒有幾個人敢在川上操六面前說的,而此時他眼前的這個人,則明顯不在那大多數(shù)人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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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上君,要壓制國會中民黨那些家伙,非伊藤不可,不管此行伊藤會給予你我怎樣的羞辱,你都必須牢記這一點!”,想到出發(fā)前山縣有朋在為自己餞行時的淳淳叮囑,川上操六終于強壓下心中的怒火,開口道:“伊藤君,聽聞閣下即將重新出掌樞密院了?”
“嗯?川上君的消息倒是靈通的很?!?,伊藤博文并沒有正面作答,卻形同默認,“怎么,松方在國會這么快就要頂不住了么?”
“是的,閣下,因為今年的軍費預算案被國會中的民黨議員否決,松方君已經(jīng)在2月間解散了國會,相信閣下不會不知道這件事?!保娨撂俨┪慕K于肯靜下心來與自己討論國事,川上操六便也索性開門見山,“如果明年的軍費預算再次被國會否決的話,那松方君恐怕除了率內(nèi)閣總辭外,再無其它的選擇?!?p> 伊藤博文沉默了,約1個半月之前發(fā)生在東京國會的那場民黨議員否決現(xiàn)任首相松方正義軍費預算案的大風波的前因后果,作為貴族院總后臺的他自然不會不清楚。
事實上自1890年日本首屆國會召開以來,力主整軍備戰(zhàn)的內(nèi)閣和主張與民生息的國會之間關(guān)于軍費預算的所謂“府院之爭”就一直方興未艾。
一年之前,山縣有朋便是因為所籌劃的軍費預算無法在國會通過而被迫辭職,而如今接任山縣的松方正義看來又即將因同樣的原因而落馬!而一旦松方辭職,那么即將重新出任樞密院議長的自己無疑將是最有可能接任內(nèi)閣總理大臣的人選。
而山縣也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才會派出川上操六遠赴橫濱來與謀求與自己達成某種妥協(xié)的吧?
“山縣君的意思,是要我為他火中取栗么?”,伊藤博文問道。
“當然不是為了山縣君,而是為了日本?!?,川上操六的回答來的極快,“相信閣下也知道,俄國人即將開始在海參崴開工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閣下身為‘長州五杰’之一,自然比我等更知道鐵路的意義。而如果帝國不能搶在俄國人的鐵路建成之前與清國作一決斷的話,那恐怕東亞雖大,卻也再無帝國棲身之地!”
所謂長州五杰,即幕末時期由長州藩秘密派往英國留學的伊藤博文等五位藩士,其中的井上勝既是伊藤的私交,更被譽為“日本鐵道之父”……
“為了日本么?”,伊藤博文自失的一笑,自己竟然把這么重要的一件事給忘了——眼前的這個川上操六,著實是陸軍中的一個異數(shù)——日本陸軍的重要職務大都有山縣一系等出身長州藩士者把持,而川上雖然有“參謀本部之大腦”之稱,卻是出自薩摩藩!
而山縣既然選擇派他來和自己攤牌,其潛臺詞就是要告訴自己,需要自己出山為他們火中取栗的,并不僅僅是山縣和長州藩的陸軍,還有西鄉(xiāng)從道、樺山資紀以及他們背后把持海軍的薩摩藩士們!
一言以蔽之,今日川上操六所代表的,即便不是日本,卻已是日本的軍隊!
而且,拋開山縣與自己私人間的恩怨,在“布國威于四方”這一點上,自己與他和軍部似乎也沒有太多的不同……
“閣下?”,見伊藤又一次神游天外,川上操六終于忍不住催促了。
“閣下,雖然此時西洋列強暫時還無力東顧,但只要十年后俄國人將西伯利亞鐵路筑成,那無論是我們還是清國,恐怕都要被籠罩在圣彼得堡的陰影之下。那時維新志士們奮斗數(shù)十年之大業(yè),必將毀于一旦!”,川上操六激動道。
“所以帝國必須在俄國人動手之前搶先成為東亞的盟主,而要做到這一步,帝國必須要先打敗清國,是這樣吧?”,伊藤博文答道。
“正是如此!閣下”,川上操六急忙點頭以示贊同,“閣下,帝國軍隊目前還沒有必勝的把握,而能給參謀本部以信心的,只有閣下您!”
“聽起來我似乎已經(jīng)別無選擇……”,伊藤博文突然古怪的笑了一下,“好吧,你轉(zhuǎn)告山縣,2年之內(nèi),他一定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國家預算案!”
“只是……”,伊藤博文仿佛完全沒有看到川上操六臉上的興奮之色,“你也要告訴山縣,3年之后,我需要的是他為我打這場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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