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丙戌,諸軍入長安。
因為天子駕幸建章,原本對丞相所執(zhí)詔書心存猶疑的三輔士卒與官吏,再不敢懈怠詔令,全力執(zhí)行丞相的命令,而城門校尉部在看到天子大駕之后,也不敢再抵制丞相所將的大軍,因此,受黃旄赤節(jié)之令而來長水胡騎與宣曲胡騎在抵達長安之后便順利進了長安城門。
也許在進建章宮前親眼目睹了長安城外的對峙,天子的怒火更盛,進建章宮后便再發(fā)昆明池楫棹士,交由隨駕的大鴻臚商丘成統(tǒng)領,從西安門攻長安。
劉屈氂本以為入長安后,便可以立即俘獲太子,當然,對他來說,太子力戰(zhàn)而亡也是不錯的結(jié)果,但是,方入長安,他便遭到了太子少傅石德所率的囚徒軍,開始不以為意的劉屈氂沒料到一介書生的石德居然硬是將他在清明門內(nèi)的環(huán)道上阻了一天,直到皇帝派侍郎馬通前來質(zhì)問平亂進展。
昨日給劉屈氂送來天子璽書與調(diào)兵虎符的使者正是侍郎馬通。當時,劉屈氂忙著整軍,便請馬通前去藍田調(diào)長水胡騎與宣曲胡騎來長安,而同時,太子也派了使者喬裝矯制前去藍田。
馬通稍遲了一步,看到手持純赤漢節(jié)的太子使者進了胡騎的營壘,馬通靈機一動,將節(jié)上赤旄換為黃旄,直入胡騎營門,大聲通告:“節(jié)有詐,勿聽!”
馬通是郎衛(wèi),長水校尉覺得他比較眼熟,便將那個矯制的太子使者斬殺了。
天子并未怪罪馬通擅自更換節(jié)旄的行為,反而對其的機變大加贊賞,所有人都認為馬通必然是前程如錦了。
對這樣一位得了天子青眼的新貴,劉屈氂自然不會擺君侯的架子,不僅和靄地攜著馬通的手入大帳,還以馬通是天子使者為由,著實地謙讓了一番正席的歸屬。
“天子為君侯久無捷報,憂怒為甚,此時,這些禮數(shù)就免了吧!”馬通終究是武人心性,不耐煩來回推讓,徑自在正席左首坐下,直言不諱地道明來意。
劉屈氂不禁訕訕:“太子赦中都官諸囚徒為軍。小民不通大是大非,只知太子施恩……拼死搏殺……實是不易攻入……”
馬通嗤笑一聲,根本沒將丞相的解釋聽入耳中。
對他這樣的壯年男子,眼中永遠只有捷報頻傳、馬上封侯的榮耀,其它一切代價、犧牲都是無所謂的,至于失敗……那個詞永遠是屬于無能的別人的,與自己毫無關系。
因此,馬通心中,對這個接替公孫賀為相不到半年的中山王子,著實是輕視得很,不過,從他闖胡騎營壘開始,他就將未來的一切籌碼壓在的太子必敗上,可以說,他跟劉屈氂是共榮共損的關系。
這就是此時此刻,所有人都面臨的選擇——支持還是放棄太子?
多少年來,天子近臣已經(jīng)習慣了衛(wèi)氏獨大的局面,即使是衛(wèi)青薨后,貳師顯貴,但是,李家的勢力在大多數(shù)內(nèi)朝中臣眼中,還不及衛(wèi)氏的三分之一。
——這還是指衛(wèi)青、霍去病皆薨的衛(wèi)氏。
兩位大司馬薨后,衛(wèi)氏的根基動搖,但是,尚有太子,尚有兩位大司馬在軍中根植的威信、人脈,這樣的衛(wèi)氏是太子地位的保證,而太子的地位同樣維護著衛(wèi)氏的權(quán)威。
這是一個糾纏的局面。
——不黨不羽的衛(wèi)氏就依靠著這樣的狀況,在朝中無人的情況下,仍然讓所有人不敢心存覬覷。
——所有人已經(jīng)準備接受這樣清楚明白的未來了。
現(xiàn)在,天子與太子將這個局面打破了。
冊立儲君三十一年后的現(xiàn)在,大漢要選擇新的儲君了嗎?
馬通不像那些鼠目寸光的無能之輩,急著向丞相表忠心,他自知自己決不聰明,不知道天子的心思究竟如何,他只知道——即使在建章宮的井斡樓上親眼看到了太子反軍與大鴻臚所率的楫棹士的混戰(zhàn),天子仍然沒有說一個廢字!
——直到今天,在太子已反的實證下,劉據(jù)仍是皇太子!
“君侯倒不必為勝負擔憂!”馬通娓娓道來,“以觀戰(zhàn)所見,太子并未能調(diào)動北軍中壘,所將不過市人、囚徒……烏合之眾而已!縱然是烈侯、景桓侯復生,以這等兵士與丞相所將的精銳相抗,也斷無勝算,何況太子從未涉兵事!”
這番話讓劉屈氂稍稍寬心,但是,馬通隨后的一番話卻讓他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過,通不肖,有一事請教君侯——君侯以為,太子兵敗后,主上會如何處置太子呢?”
劉屈氂不假思索便要開口,話到嘴角,眼角冷不丁瞥見馬通似笑非笑的譏嘲眼神,那句話頓時哽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事實上,那些理所當然的想法不過是一層齊地所出的冰紈,菲薄透明,不需完全挑開便足以看到下面的一切。
劉屈氂若當真只是不學無術的宗室王子,即使是李廣利的親家,也不會敢參與儲位廢立這樣的事情。
馬通的提點立刻讓他驚慌起來,但是,他并未流露出來,只是用十分困惑的語氣回答:“這……我怎么知道呢?雖然漢律完備,然太子終是太子……端看帝心吧……”
聽劉屈氂如此說,馬通自然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不過,他的目的也只是提醒,如此結(jié)果正是恰到好處,于是,他也很配合地露出一臉懊惱之色:“通問得魯莽了……”
離開丞相的中軍營壘,馬通不屑地冷哼一聲,隨即揚鞭而去。
進了建章宮,向謁者說明請謁事由,馬通便在廂房等候,一同等候謁見的官吏不少,見到馬通,一群人自然是立刻圍上去,雖然談不上奉承諂媚,但是,與即將發(fā)達的新貴套套交情總是沒壞處的。
“阿翁,要是那天你不阻止我,這會兒……”隔著幾重廊道樹木,上官安嫉妒地望著被眾人簇擁著的馬通,向身邊的父親小聲抱怨。
昨日在馳道上,上官安也想自告奮通地請命的,可是,父親與霍光同時瞪了他一眼,阻止之意再明顯不過,他哪敢違背?
上官桀看了那邊一眼,卻是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有什么好羨慕的?如今越顯眼,日后便越不得帝心!聽著,最近你安份點!別學那些嘴上沒毛的家伙,在天子跟前慷慨激昂!”
“為什么?”上官安十分不解。
“因為天子根本沒有想廢太子!”上官桀撇嘴,斬釘截鐵地回答兒子,“你那位外舅除了被禁止與外人聯(lián)系,便沒有任何處置!那天,跟著他與金翁叔為太子求情的人有多少?有一人被天子牽怒嗎?”
上官安瞠目結(jié)舌,半天沒有回神,上官桀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我的兒,你還年輕,主上的心思,你哪里能想得到?”
“可是……太子已經(jīng)……”上官安不敢想信,這種情況下,太子仍然能夠被天子原諒。
上官桀好笑地看著兒子:“是??!太子已經(jīng)起兵,事實就在眼前,可是,他還是太子!”
上官安無言以對。
“那豈不是……”想到自己最初的謀劃,上官安不禁失望至極。
上官桀倒不似兒子一般失望:“也不是全無機會,不過,無論如何,現(xiàn)在,我們不能摻和進去。最近,我們只不過做好自己的本份就行!”
“還有機會?”上官安對父親的告誡絲毫不以為意,立即就追問自己最感興趣的問題。
上官桀無奈地白了兒子一眼,卻無法拒絕兒子祈求的眼神,只能道:“自然有……”隨即打量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音對兒子道:“太子若是死了……天子的想法便不重要了……”
七月庚寅,太子兵敗出逃。
城門街上,經(jīng)過五天的混戰(zhàn),道路盡赤,然而,這不過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