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禮法,上官太后應(yīng)該是太皇太后。
她是孝昭皇帝的皇后,孝昭皇帝早逝,朝臣議立昌邑王劉賀,劉賀繼位后即尊其為皇太后,但劉賀即位僅二十七天就因昏亂無道而被廢。隨后,朝廷議定所立,共推衛(wèi)太子之孫,也就是當(dāng)今天子,以孝武皇帝曾孫入繼帝統(tǒng)。今上即位,按制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可是,不久,便以故昌邑王不入帝統(tǒng)為由,仍稱其為皇太后。
無論是被尊為太皇太后還是皇太后,她都是大漢最尊貴的女性,即使今上與皇后皆比其年長,皇后更是其親姨母,在她面前也必須稱臣行禮。
大漢天下,她真想做什么,連天子都沒有辦法阻止,何況許舜只是區(qū)區(qū)的長樂衛(wèi)尉,說得淺顯通俗一些,他也就是長樂宮的看門人,但是,史高之前來傳詔時就暗示了他——最好也別讓皇太后出宮,這會兒,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試試看了。
宮門原本就是敞開的,許舜還沒進(jìn)三出闕,就見先行的導(dǎo)騎徐徐而出,直抵宮門的直道上,紫罽軿車在鹵薄、屬車的簇?fù)碇芯従忨傁蛭麝I。
一見騎士郎衛(wèi),衛(wèi)士們再無猶豫,立刻返回原來的位置,畢恭畢敬地準(zhǔn)備迎接皇太后的車駕通行。
“長樂衛(wèi)尉臣舜昧死拜見皇太后陛下(注1)?!痹S舜一頭冷汗,長跪在道旁。
皇太后車駕行的是馳道,而諸侯王以下皆是無詔不得入馳道,許舜便是想攔也無從攔起來,只能期望素來待下寬容的皇太后不會毫不理會自己的問安。
絲維飄動,毛罽輕響,馬車卻沒有任何停下的跡象,最后緩緩行過許舜的身邊。
許舜只覺得耳邊陣陣?yán)坐Q,胸口又因?yàn)樾奶母杏X而隱隱作痛,腦中一團(tuán)迷糊,僅存一絲清明卻是無限懊惱——何必如此?反正史高也是暗示,他只作沒聽懂就是了!
許舜固然是心亂如麻,驂駕軿車中的皇太后又何嘗是心靜若是止水?
事實(shí)上,登車之后,上官太后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根本沒有聽到許舜的聲音。沒有太后發(fā)話,所有人也不敢發(fā)話,眼見車駕將出宮門,同乘的長御(注2)實(shí)在無奈,伸手扯了一下她腰間的佩綬,她陡然一驚,望向長御的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鋒利。
長御見她回神,便連忙長跪請罪,腦海中卻因此閃過一個念頭——畢竟也算是將門出身,平時再溫和,神色一動也自有一份懾人的威儀,更何況,她身上還有霍家的血統(tǒng)!
“陛下,長樂衛(wèi)尉在外問安?!鳖櫜坏眯纳裆形存?zhèn)定,長御連忙解釋,還沒聽皇太后開口,就聽身側(cè)年紀(jì)更長的同伴冷哼一聲:“若是覺得長信宮不好,便請陛下將你送去未央宮如何?”
“婢斷無此意!”長御驚惶地分辯。對主不忠,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是百死莫贖的死罪。
“長御,她也是好心。”上官太后嘆了口氣,擺手制止年長女官的追究,“停車吧!”
年輕的長御剛要起身出去傳詔,卻被年長者一手按住肩背,動彈不得。
“皇太后陛下,此刻停車,只怕陛下便出不得宮門了?!蹦觊L的女官擔(dān)憂地勸道,“還是不理會為好。”
上官太后沒有立刻回答,雙手緩緩擺弄腰間系著淳黃圭的四采黃赤綬,過了一會兒,才輕輕一笑:“無妨。許舜既然沒有封閉宮門,可見斷無縣官詔命。”
年長的女官微微皺眉,卻沒有再堅(jiān)持,松開手便起身出去,竟是親自去傳詔了。
車身稍稍震動了一下,緩緩?fù)O拢L御松了口氣,卻聽年輕的皇太后淡然言道:“既無背主之心,便不要思慮過多,以致言行失了分寸?!?p> “謹(jǐn)受教。”長御再次低頭行禮,前額緊緊抵在車內(nèi)鋪著毛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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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駕停下時,許舜差點(diǎn)癱倒在地,幸好他身后一個衛(wèi)士見機(jī)得快,悄悄扶了一下他的背,他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
隨行宮人搬來登車木階置于車輿后戶下,過了一會兒,車門微啟,一名看上去年歲不小的長yu女官走出車輿,站在木階上,朗聲而言:“皇太后詔:長樂衛(wèi)尉免禮?!眳s是看都沒有看許舜一眼,言罷便對肅手立于車旁的宮人道:“其它無事,起駕!”
許舜一個激靈站起身,奔到皇太后所乘的紫罽軿車旁,急切地言道:“皇太后陛下,臣有事稟奏,請陛下準(zhǔn)予晤對?!?p> 傳詔的長御正轉(zhuǎn)身要進(jìn)車輿,聽到許舜的急語,不由冷笑轉(zhuǎn)身:“陛下出行豈是無事?長樂衛(wèi)尉……”
“許君可待朕(注1)返駕再行稟奏?!鄙瞎偬蟮穆曇粢琅f是一貫的溫文如水,許舜卻不敢再爭。
自從地節(jié)二年接替鄧廣漢任長樂衛(wèi)尉,許舜才漸漸熟悉上官太后。他很難對別人說清楚上官太后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的確,與之前他所聽到的傳聞一樣,上官太后待人溫和,雖然身份尊貴,但是,對一應(yīng)起居諸事都沒有什么嚴(yán)苛的規(guī)矩,是很隨和的一個人,可是,越熟悉,他越覺得這位皇太后絕對不是一般人認(rèn)為的那樣——只是霍光手中的傀儡。
好幾次真正與她晤對時,他總是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年輕的皇太后,而是那位已經(jīng)過世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無論霍光的態(tài)度多么溫和,許氏子弟都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仿佛有利刃抵在背后,心中充滿令人焦慮難安的危機(jī)感?!瓷先ナ秩崛醯幕侍罂偸亲屗械揭环N相似的、隱約卻揮之不去的強(qiáng)大壓迫。
——是因?yàn)榫镁痈呶欢匀欢痪邆涞臍舛葐??許舜不敢確定。
無論如何,現(xiàn)在,許舜沒有勇氣反駁她的決定。
看著長御走到入車輿、宮人撤去木階,眼見車駕即將啟動,許舜想著皇帝的詔令與史高的暗示,終于鼓起勇氣,沉聲言道:“皇太后陛下,昨夜侍中史高傳詔:無縣官詔命,無論何人皆不得入長樂宮。臣恭請陛下三思而行?!?p> 他的聲音不高,但是,車駕內(nèi)外,聽到的人絕對不少,因此,車駕沒有動,隨行的宮人面面相覷,更有不少人呆立在原地,神色僵硬。
詭異的氣氛不知持續(xù)了多久,也許是片刻,也許是良久,反正許舜只覺得自己貼身的絲袍已被汗水浸透了,才聽到上官太后的聲音再度響起,十分困惑的語氣“許君要朕三思什么?”
許舜一愣,頓覺語塞,卻聽上官太后很認(rèn)真地詢問:“縣官有詔必是有所指,既未相告,必是勿需朕過問之事……君卻要朕三思而行……可是許君未將縣官詔命說全?”
“臣斷不敢如此?!痹S舜泄氣地辯解,“臣……臣只是覺得,陛下既要出行,臣還是應(yīng)該稟明縣官此詔……”他總不能說,他跟史高一樣,覺得既然皇帝如此下詔,皇太后便最好也不要出長樂宮。
“……許君費(fèi)心了?!鄙瞎偬蟪聊滩泡p聲回答,語氣意味不明,但是意思很明確,“朕正要去見縣官,自會問清縣官的意思?!?p> 皇太后一行的車駕緩緩駛出西闕,沿東西兩宮間的直道駛向未央宮東闕。
許舜站在宮墻上,極目遠(yuǎn)望未央宮東闕。待看到衛(wèi)士匆忙行動,皇太后車駕未近宮門,那道高高的宮門已經(jīng)打開,所有衛(wèi)士歸位執(zhí)禮,他不由長松了一口氣,抹去額頭的冷汗,慢慢走下宮墻。走過宮門,他忽然發(fā)現(xiàn)杜延年的軿車還在,不禁一愣,卻快步走過去,不解地道:“建平侯還不去太仆寺?”
杜延年靠坐的車輿的一角,輕輕微笑:“長樂衛(wèi)尉,君以為延年這個太仆還能做多久?”
許舜微訝,卻無言以對,只能看著杜延年笑著吩咐御者:“回家!”
注1:皇太后尊稱“陛下”、自稱“朕”,并非易楚杜撰,《漢書•霍光傳》中群臣奏請皇太后廢劉賀時即稱“皇太后陛下”,《漢書•外戚傳》中王政君所下的一道詔書中有一句是“孝宣王皇后,朕之姑”,《史記》與《漢書》中并非只有以上兩處原文,因此,可以肯定,西漢皇太后與天子一樣,被尊稱為“陛下”,正式的自稱則用“朕”。
注2:長御,亦稱女御長,漢代皇后宮內(nèi)女官名,宮女之長?!稘h儀注》記“有女長御,比侍中。宮長豈此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