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義中途作別，自領(lǐng)一部人馬去了氐道駐守；小老虎帶著大軍一路迤邐而行，其間吃了多少吾麻的苦頭自不必提。到九月中，終于看到了冀城的城墻。不等小老虎松一口氣，閻忠就突然提出，要離開冀城，帶了家眷遷居別處。
小老虎不由訝然，拉住閻忠問道：“閻先生，冀城不就是你老家么，怎么突然就要遷走呢？”
閻忠笑道：“老邊既然打算撤軍，漢陽郡遲早要化作一片戰(zhàn)場，冀城又是漢陽郡治所在，首當(dāng)其沖，難免一場大仗要打。老夫卻是欽犯吶，不趁此時太平之際離開，還留在這里等死么？”
小老虎決然道：“閻先生擔(dān)心過頭了，老邊雖然從美陽撤兵，但是我們在涼州還有十萬大軍，官軍即便來了，也絕打不到冀城?！?p> “十萬大軍，哪來的十萬大軍？”閻忠對小老虎的想法并不認(rèn)同，搖頭輕嘆；“諸部人馬不過是烏合之眾，等到朝廷大兵壓境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所謂十萬大軍，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p> “不可能，當(dāng)初會盟的時候，各部有多少人馬，老邊是一個個點校過的；真要出全力一戰(zhàn)，至少能得十二三萬人馬?！毙±匣⒎瘩g道。
閻忠輕蔑地一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會盟的時候，老邊剛剛大敗夏育，攻破漢陽，湟中義從聲威赫赫，老邊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那個時候，自然是要多少兵就有多少兵?？墒乾F(xiàn)在，諸部兵馬在美陽城下大傷元氣，一無所得地退了回來，這情勢可就又有不同了。誰又知道，當(dāng)初參加會盟的人里邊，會出現(xiàn)多少墻頭草之類的人物？”
小老虎心下一動，當(dāng)初初起兵時各部冷眼旁觀的往事浮現(xiàn)眼前；但是他仍未深信，說道：“老邊雖然退兵，但是又不曾吃敗仗，當(dāng)初參加盟會那許多人，都是當(dāng)眾訂下盟約的，不少人又是老邊的朋友……”
“你這孩子，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了，怎么還如此天真？”閻忠嗤笑道，“什么盟約，什么朋友？等到大難臨頭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除了自己，誰都不可靠。除了你自己手里的兵，你再不會有別的人馬可用?！?p> 小老虎面色一變，但是卻不知如何反駁，一時無言以對。
閻忠悠然道：“我還知道，涼州發(fā)生了螟災(zāi)，今年的收成是指望不上了。今年冬天，各部落都只能咬緊牙關(guān)苦撐。可就算撐過了冬天，來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又該怎么辦呢？到那個時候，如果官軍拿著大批的糧草來招誘各部投降，你以為還有幾個人能繼續(xù)支持老邊？”
“十萬大軍，到底還是別人家的，兵馬再多，兵權(quán)不握在自己手上，終究是假的。”閻忠的話音仿佛自地底九幽而來，陰惻惻地，寒澈肌骨。
過得片刻，小老虎從茫然無措中回過神來，目光又趨堅定，說道：“老邊會有辦法的！”
閻忠朗聲笑道：“當(dāng)然，老邊大才，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自然會有辦法。不過……”閻忠話鋒一轉(zhuǎn)，目光灼灼注視著小老虎，肅容道：“虎娃，你也應(yīng)該長大了?！?p> “什么？”小老虎一怔，不解閻忠話中深意。
“老夫今年剛好五十歲，論年紀(jì)，老邊比我大了六歲，那今年就是五十六了?！遍愔矣朴普f道，“五十六歲的人，雖然身體尚好，終究比不得年輕人，不能在終日奔波不休了。你不覺得，應(yīng)該多為老邊分擔(dān)一些么？”
小老虎心頭一震；閻忠的話讓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始終不曾正視過的問題，讓他一時為之失神。
“我們都叫他老邊，卻不曾想過，他真的有一天會老?；⑼?，你是老邊最看重的人，這一點，大家有目共睹。將來有一天，老邊的事業(yè)，也唯有你能夠承繼下去。”閻忠抬手拍了拍小老虎的肩膀，“你應(yīng)該長大了，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著老邊?！?p> “你要知道，老邊和你既然走了這條路，就再不能回頭，只能一路走下去。稍有差池，就是傾家滅族之禍。不僅僅是你和老邊，還有老邊的家人親眷，都會死無葬身之地?！?p> 小老虎猛然想起了榆中的邊家莊，邊家莊里的阿娘、邊任、邊繼，許許多多人。
“遠(yuǎn)的不說，就說眼前。老夫看得出來，老邊不僅將虎字營交給你，其實英字營的將士也都服你。也只有你能為老邊掌住這支軍隊。亂世之中，兵權(quán)就是命根子，只有強兵在手，才能保住老邊，保住邊家。老邊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你手上。”閻忠的手一直按在小老虎的肩膀上，很用力地按著，讓小老虎感覺到如山一般的重負(fù)。
“你的肩膀，要擔(dān)負(fù)起更多的東西來——你要長大啊，虎娃?！?p> 閻忠走了，帶著所有的家眷親人離開，除了些許浮財隨身，其余田產(chǎn)家業(yè)一概拋棄，走得無比灑脫。小老虎問他：“若是將來老邊問起來，該去哪里找你呢？”
閻忠哈哈一笑道：“老邊才不會這么問呢；他是涼州的地里鬼，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不知道？老夫雖說是狡兔三窟，但是那些個老窩在什么地方，老邊不問都能猜到。只不過，依老邊的脾氣，不會輕易去麻煩朋友罷了?！?p> ……
送走了閻忠，小老虎很是失落了幾天。閻忠臨走前說的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冀城城中，一切關(guān)系前線軍務(wù)的事情都有條不紊地在運行。自從諸部會盟之后，冀城就是聯(lián)軍的大本營，城中還有不少老邊留下的親信家人在主持，前線所需糧草供應(yīng)也是從這里啟運?？梢哉f，這里就是涼州諸部聯(lián)軍的命脈所在。
如此重地，小老虎也不敢輕忽，每日巡查城防，偵測四野，不再是那一副無所用心的模樣；成公英和吾麻等親近之人突然就發(fā)現(xiàn)，小老虎似乎一夜之間就沉穩(wěn)了許多，卻不知究竟所為何來。
時光流逝，涼州太平無事，轉(zhuǎn)眼間過了十月。
從前線傳來的消息，聯(lián)軍開始陸續(xù)撤兵；軍中一些小的部落，受損耗太大的部落，先期返回，經(jīng)漢陽回轉(zhuǎn)各部落領(lǐng)地去了。前線只剩下最大的幾位首領(lǐng)在與漢軍對峙，兵馬也只剩下不足四萬人。
反觀美陽城中，官軍經(jīng)過武功大敗，加緊了調(diào)兵遣將，援兵陸續(xù)趕到，兵力已達(dá)五萬以上，涼州聯(lián)軍兵力上的優(yōu)勢不復(fù)存在——小老虎不禁為老邊的安危擔(dān)憂。
十一月，夜有流星，自東北向西橫過天際，聲震如雷，落于西南；冀城中滿城皆驚。
小老虎也被驚動，披甲而起，立于冀城城頭，遙望著東北方的天際，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