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正午,張原跟著張萼去西張見族叔祖張汝霖,接連晴了幾天,秋陽熱烈,張原瞇起眼睛,又把張萼手里的折扇拿過來遮陽,張萼笑道:“介子,你還真成了深閨女郎了,這些天也沒見你出門,怎么就與姚訟棍賭上了,能贏嗎?”
張原不答,卻道:“三兄,你前幾天叫來回話的那個仆婦嘴巴倒是會講,說了一大通姚復的私事、惡事、丑事,什么居喪娶妾、奸騙寡婦、占人田產(chǎn)、子母錢坑人、挑唆人訴訟,可仔細一問,卻都是張三李四沒有確切名姓的,事情前因后果也說不清,還得一一訪問明白才行,這事三兄吩咐下去了沒有?”
張萼道:“早吩咐下去了,就按你說的,每一件事查訪明白,何年何月、何地何人,過兩日定能給你回話——怎么,你想狀告姚訟棍,他可是有名的姚鐵嘴,又有京官做靠山,依我說,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把他引出來狠揍一頓出氣就行?!?p> 張原笑道:“我也不告他,我也不打他,我就與他賭八股?!?p> 張萼道:“大父連你被劉宗周拒之門外的事也知道了,你還敢與人打賭,這下子兩罪并罰,介子你要倒霉了?!?p> 張原道:“你幸災樂禍?”
張萼笑嘻嘻道:“有點?!庇值溃骸皩α?,過些天你陪我去會稽看商氏女郎去。”
張原一口拒絕:“不去,我去算怎么回事。”
張萼笑道:“你一定得去,到時我會去央求五伯母,五伯母下令你陪我去,你敢抗命?”
面對如此憊懶的族兄,張原只有搖頭。
從側門進去,復道重堂,曲院回廊,走了好一會才到了張汝霖居住的北院,張萼低聲道:“介子,你自己進去吧,恕不奉陪了。”張萼怕見大父張汝霖,張汝霖一見就要責罵他。
一個小廝來領張原進去,走到垂花儀門,又有一個美婢接著,這美婢向張原福了一福,柔聲細語道:“介子少爺請隨婢子來?!鳖I著張原穿過一個過廳,來到張汝霖書房外,輕聲道:“介子少爺可得小心回話哦,大老爺今日心緒不佳?!?p> 這婢女心還蠻好,張原側頭打量了她兩眼,瓜子臉、尖下巴、眉細眼媚,咦,臉怎么突然就紅了?
“張原,進來?!?p> 張汝霖在書房里發(fā)話了。
張原趕緊進去恭恭敬敬向族叔祖行禮,年近六旬的張汝霖四平八穩(wěn)坐在書案后的官帽椅上,眼睛瞪著他,說道:“聽說你用終生不參加科舉去和他人打賭,可有此事?”沒等張原回答,張汝霖就一拍書案,喝道:“你還真是狂妄啊,三個月寫出能服眾的八股,山陰張氏只出才子,從不出狂生,你是第一個?!?p> 張原躬身道:“回叔祖的話,族孫并非狂妄,而是想借此事激勵自己不要懈怠,心思越逼越妙,學業(yè)也是如此,族孫最近一個多月讀書近兩百卷,頗能記憶,請叔祖明察?!?p> 聽張原這么一說,張汝霖火氣消了大半,他也曾向范珍等人詢問過張原聽書之事,幾個清客對張原交口稱贊,說張原天資聰穎,與張宗子堪稱雙璧,而且張原聽書極為用功,每日聽書近四個時辰,從無倦色,偶有發(fā)問,皆能觸及書中奧妙,張原求學之刻苦是無可指責的——
張汝霖搖頭嘆道:“癡兒,癡兒,你雖知用功,卻不知人心險惡,若那姚復拉攏收買去年歲考前二等的諸生,嗯,訟師姚復定然會這么做的,那你即便寫出中規(guī)中矩的八股文章,也贏不了此局,五十四名諸生要有三十六人以上認可,這個太難了?!毙睦锏溃骸皯獙Φ南虏叩挂膊皇菦]有,就是與姚復一樣也拉攏那些生員,只是這樣,山陰張氏從此就讓人看輕了?!?p> 卻聽張原道:“昨日侯縣令也過問了此事,族孫有些事沒有明說,擔心事先泄漏會生變數(shù),今日叔祖又問起,族孫不敢再瞞,族孫有把握讓那五十四諸生中的絕大部分人認可族孫的八股時文,姚訟棍必敗?!?p> “哦!”張汝霖雙眉一軒,坐直身子,招手讓張原近前:“說說,你究竟有何奇計?”
張原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對族叔族細細說了。
張汝霖聽到后來是哈哈大笑,笑過之后,神情卻又嚴肅起來,上上下下打量張原,看得張原頭皮發(fā)麻——
張汝霖開口道:“你小小年紀卻有這么深的機心,并且深諳人情世理,這都是做夢學得的嗎?”
張原無話可答,干脆默不作聲。
張汝霖卻又微笑起來:“叔祖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驚嘆你的宿慧,不學而能知,世間竟真有這等奇事!”
張原辯道:“叔祖,族孫并非不學,族孫每日聽書數(shù)萬言。”
張汝霖笑道:“好好好,你既肯學又有宿慧,這說對了吧,難怪你敢與姚復立賭約,卻原來是看透了這一點,果然是立于不敗之地,但叔祖要告誡你,這種事可一不可再,以后不許再與人打這種賭,聽到?jīng)]有。”
“是。”張原應道。
張汝霖又道:“那制藝你還得抓緊苦學,不可恃有奇計就輕慢?!?p> 張原道:“族孫知道,奇計奇謀要與真才實學相輔相成才行,到時若寫不出清通規(guī)范的八股文那也是丟臉的事,族孫沒敢懈怠,目下正讀八大家古文和理學文章,八月底開始揣摩經(jīng)典時文,九月中旬動筆習作八股。”
“甚好,甚好?!睆埲炅匾姀堅贾玫糜袟l不紊,心下大慰,張原比張岱還小了一歲,張岱雖然亦是聰慧過人,但還是玩心太重,不如張原專注。
張原又道:“有一事還要請族叔祖出面——”
張汝霖道:“嗯,你說。”
張原道:“到九月底時,族孫想去會稽向謔庵先生求教半個月,還得叔祖帶領前去?!?p> 張汝霖笑道:“你倒打得好主意,王季重的時文當然是絕妙的,只是你為何舍近求遠,大善寺的啟東先生不是離得更近嗎,啟東先生的制藝博雅純正,更適合學習?!睆埲炅剡@是故意揭張原的短,看張原怎么解釋讓劉宗周拒之門外之事。
張原便將那日大善寺拜師之事說了,又道:“啟東先生巴不得我輸給姚復,此次賭局若無啟東先生促成,也賭不起來,所以啟東先生是絕不肯教族孫八股的?!?p> 張汝霖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毙σ饕骺粗@個族孫,能被劉宗周認定是讀書種子絕非等閑啊,他長孫張岱和祁家的小神童都沒有得到過劉宗周這樣的嘉許,東張要出大才子了,這也是山陰張氏之幸。
這時有侍僮來問大老爺何時用飯?張汝霖便道:“張原你也沒用飯吧,陪叔祖一起用餐吧。”
張汝霖嫡孫、從孫十余人,能被留飯的唯有長孫張岱,北院侍候的婢仆見東張的張原這般受寵,無不暗暗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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