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要恍惚,今夕何夕?
許多年以前,有一對一模一樣的雙胞姐妹,衣不蔽體,在自己面前盈盈拜倒:
“小宸你的大恩大德,我們永世難忘。”
她們是前朝景樂皇帝的一雙帝姬,當年城破,落入韃靼之手,從此就杳無音訊。
三十四年后,乍見其一,她已經(jīng)是婦人風韻,正好奇地看著自己,為語氣里的熟悉而疑惑:
“你是……?”
瞿云不由分說,把兩人扯到樓上,在屏風后跟清敏說了一陣,后者本來不信,湊到跟前,仔細端詳,卻終于流下淚來:“不錯,普天之下,只有小宸有這樣一雙眼!”
晨露素來冷情,此時也不由動容,拉過清敏帝姬的手,只覺得粗礪不堪,處處都是磨難傷痕。
“清敏,你怎么會到了這里?”
清敏握緊了晨露的手,眼中水光盈盈,嘆息著,終于說道:
“當年你的死訊傳到忽律可汗那里,他悲慟得不能自已,嘆道:‘天朝皇帝自毀長城!’,召來我們姐妹,談起京城與你初見,不由的唏噓,第二天,就讓人把我們姐妹送到了天朝內(nèi)地——他雖然是蠻夷外虜,為人倒是磊落,之前一直遵行和你的賭約,讓我們姐妹在帳下做些活計,沒有人來欺負。”
清敏說到此處,很有些感激,接著她話氣一轉,頓時激動起來:“韃靼蠻夷以禮待人,可到了中原,我們姐妹卻遭到此生最大的劫難——我們千里迢迢來到京城,身上的錢快用光了,萱敏便道:林媛現(xiàn)在貴為皇后,我們的母妃也是出身林家旁系,怎么也不會見死不救吧!她不顧我的勸阻,就去了宮城覲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清敏的聲音轉為凄厲:“那年好大的雪,我在宮門口求了又求,沒有人搭理。我一日一日的去,終于有個管事不忍心,把我拉到一邊道:‘你別在這里糾纏了,告訴你吧,這個人早沒了!你這樣,總有一天也要惹來殺身之禍?!?p> “我當時如雷轟頂,就想撞死在宮墻之前。沒想到被人打昏了去,朦朧間,我聽那伙人在爭執(zhí),一個說要遵照中宮的命令把事做干凈,另一個卻說我長的好,要把我賣到青樓去,我又急又氣,醒來后,就在‘紅綃院’里了……”
她身體微微顫抖,再也說不下去,仿佛陷入到極大的夢魘中,瞿云握了握她的手,她回以一笑,才繼續(xù)道:“那陣子我天天受著鞭笞,我?guī)状纬鎏?,只換來更慘烈的ling辱……最后一次,我跑著,就撞上了瞿云……”
她凝望著瞿云,笑容美不勝收,瞿云有些臉紅,終是握緊了她的手。
她對著晨露,露出小兒女的神秘笑容:“瞿云讓我替你保存著一件東西,現(xiàn)在可以物歸原主了?!?p> “今日不是聚集之時,幾方首領都不在,你先看看這個吧?!?p> 晨露接過厚厚一疊帳本樣的物事,翻了開來,越看越是心驚激動。
她熱血沸騰之下,抬頭看著兩人——瞿云在寵溺的笑著看她,清敏帝姬優(yōu)雅清貴,雙目颯爽含笑。
晨露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遭遇過這么多災厄磨難,她沒有哭,今日,看到兩三知己為她默默付出,二十六年辛苦操持,她終于流淚。
這厚厚的簿本,記錄著“辰樓”盤根錯節(jié)、隱秘龐大的組織勢力,近三十年里,它做下無數(shù)驚天動地,卻不為所知的大事。
她前世為了掌握天下大勢,特地組建這遍布四海的隱秘組織,成員都是孤寒少年,經(jīng)過訓練,各個都是精英棟梁,四方首領更是受過她莫大恩惠,每一個成員,由她手中撒出,匯集成點、線、面,是她手中的幽靈暗刃。
當年她去的突然,沒想到,平時木訥的瞿云,卻盡力維持著,沒有讓它煙消云散,清敏帝姬又是冰雪聰明,接手后,很快就讓它發(fā)展壯大,成了目前的極大局面。
清敏帝姬站起身來,斂衣對著她一拜:“當年若不是你相救,我們姐妹早就被蹂躪至死,這二十幾年來,我心里總有一個念頭,要把‘辰樓’管好,交給你的時候,才不辱沒你一番心血。今日夙愿償矣!”
晨露詫異了:她一直在等自己?可是她明明知道死訊……
瞿云回答了她的疑惑:“當時師父接到你的死訊,夜觀星象,卻發(fā)現(xiàn)你的那顆本命星并不曾隕落,只是轉為黯淡。他老人家大為欣慰,對我說道,你還有生還的機會。我們雖然將信將疑,可心里總有這一縷希望……如今你重生歸來,可惜……師父他老人家,已經(jīng)不在了!”
他目中泛紅,觸景傷情,聲音不由哽咽。
晨露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原來,這二十六年間,親人摯友們,卻從來不曾忘記自己,他們一直在期盼自己的回歸。
三雙手,默契的疊在一起,三人齊聲大笑,聲音暢快無比——
“為我們的重逢,且干了這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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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和瞿云回宮十,街上仍不時有身著公府服色的壯漢,一臉兇惡的在街上搜尋——看樣子,那一對小鴛鴦,已經(jīng)平安出了城。
那些家丁桀驁驕橫,在街上橫沖直撞,行人都紛紛避讓。
他們干脆露出狗腿本色,在東邊攤上順點果品,在西邊攤上調笑一下小姑娘,然后哈哈大笑,日子正是愜意無比。
一陣疾弛的馬蹄聲,打斷了他們的囂張——
一個身著黑鐵鎧甲的異族男子,高挑健挺,正縱馬而來。身后跟著一隊隨從,各個甲耀馬俊,神色非常。
他見了這群正在肆虐的大漢,眉眼也不曾動一下,直直沖了過來,頓時就有兩人慘叫著,被馬蹄踐踏而過,看那血泊,多半是不能活了。
有機靈一點的家丁,拿著手中樸刀就要揮砍馬蹄,那男子抽出大劍,俯身輕輕一迎,只聽得叮當幾聲,連連幾把刀受不住這強力,磕飛了出去,有一柄甚至斷成兩截。
那男子終于勒馬停下,看發(fā)式衣著,他是個年輕的韃靼貴族。他黝黑的皮膚迎著日光,閃爍著暗金蜜色的光澤,極是英俊的面容上,笑得霸氣自信:
“想不到堂堂天朝,竟由著一群惡人肆虐……你們漢人說的禮儀之邦,我怎么一點也沒感覺到?”
洪亮清脆的怪異腔調,惹得圍觀民眾一片噓聲,他們的眼中含著仇恨,卻一句也沒法反駁。有血性的恨不能一頭撞死——讓這恥辱丟人的一幕給韃靼蠻子看到,天朝人的臉面何存?
晨露驀然想起,前些時日,元祈提到過,有韃靼的使節(jié)前來,不日將來京城遞交忽律可汗的親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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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匆匆趕回乾清宮,卻見里面氣氛凝重,所有宮娥太監(jiān)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秦喜守在門口,見兩人聯(lián)袂而來,頓時喜上眉頭:“瞿統(tǒng)領、尚儀大人,你們可回來了……萬歲這會子正龍顏大怒呢!”
晨露走了進去,瞿云知道她能應付得來,也朝著統(tǒng)領處走去——今日的好些政務,都還沒處理呢!
晨露走到內(nèi)殿,只見元祈面色不豫,正在批閱奏章,朱筆淋漓,在黃本上洋洋灑灑寫了好些。
見她回來,他徑自問道:“回來路上可看到了嗎?“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晨露卻心領神會:“見到了,那韃靼人言行無禮,真是可惡,不過靖安公府的人也太過囂張擾民……”
皇帝擲下朱筆,拿起禮部剛剛飛騎報來的“街頭一幕”的報告書,從牙逢里擠出幾個字:“貽笑天下!”
晨露一絲憤怒也無,她款款道:“皇上何必動怒,對您來這,這真是天賜良機——靖安公落下了這么壞的口碑,您正好可以順勢懲戒一下他那一派……”
第二日,宮中便傳出旨意,靖安公御下不嚴,滋擾民眾,著罰俸半年,閉門思過。又以玩忽職守的名義,革去了幾位禮部,戶部、吏部的大臣,都是平日與他交好一黨的,朝中頓覺風向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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