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隨廬 1

　　這是我與人間最后的聯(lián)系嗎？當(dāng)神婆把人趕出柴門，老馬客向天問了一句。不會。一個駝背老太還能主宰世界？天地只剩一人，身后只有一井，老馬客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顧走向老井。井在路東。一米見方的木制井口高出地面半米，兩個Y字形木頭上架著暖瓶膽粗的橫梁。梁上吊著一根花股麻繩。想到打井的人已不在人世心里流出一陣傷感。他搖動轆轤，繩下沒有柳罐。

　　“干啥的？”有人問。四外瞅過，空無一人。無人挑水，狗也不叫，鳥獸失了蹤跡，秋風(fēng)吹殺萬木?！靶焯炫Ｔ谀模坎荒苓@么算了?！崩像R客從神婆家院外的小道向后街走，停在五棵白樺樹下，這是五先生和六先生共有的院子。

　　南北兩邊是杉樹墻，中間一個大鐵門。門口子兩側(cè)堆著黑石和灶坑灰。躲開柴火垛，黃墻黑頂?shù)哪纠惴恳淮绱缯归_，七八只灰鴿飛著叫著。心口忽然一熱，眼睛不禁潮濕。老馬客叩響銅鎖，心撲進(jìn)房里。

　　一聲狗叫，柴垛后跳出個五六歲的小小子。離門3米遠(yuǎn)，他和黃狗站在甬道上。小伙子一身青色衫褲，白胖俊美，右手握個仿真盒子槍，裝模作樣，十分有趣。

　　“站??！干啥的？”

　　“兄弟，你是？”

　　“我是虎膽貓心的虎，也叫瘋狂的駁殼槍。你打小南屯來？”

　　“是啊?！?p>　　“你是大伙要抓的壞人。”

　　“不是啊。沒人找我，我要找人?！崩像R客心生一計(jì)說：“不信對暗號。算了，你沒念過書，對不上，不對對了吧?！?p>　　“怕沒對對完你就被人逮逮了。你說……說?！?p>　　“雉雞翎?！崩像R客短促開場。

　　“打宛城?！毙焯旎⒄f。

　　“宛城開。”老馬客加速。

　　“宛城開?！毙焯旎⒁布铀?。

　　“叫你家人放馬來?！?p>　　“要哪位？”

　　“要六爺?！?p>　　“六爺不在家?！?p>　　“要你親哥仨。”

　　“親哥仨做買賣。”

　　“要你家五奶奶?！?p>　　“五奶奶腳小出不來?！?p>　　“要火真?！?p>　　“……”

　　“要管陶?！?p>　　“……”

　　房門里走出5個人。最前面的是徐天牛的大姐徐桂箏，六先生的長女，14歲就長成大美人。一身藍(lán)色棉麻布蒙古袍，領(lǐng)口和右衽開襟處鑲有紐襻，所有邊口和開氣兒都有鑲邊。她高挑個兒，大臉盤，五官用太陽光繪成。頭發(fā)黑密披在肩后，只在耳畔用綠絲帶編了兩個細(xì)辮。她走過的地兒每個腳印都開滿鮮花，空氣因她芬芳，陽光為她普照。越走越近，她側(cè)視對方，眼睛里含著不確定的怒氣。

　　二姐徐桂陶是五大夫的長女，也14歲。高身量，比徐桂箏白皙苗條。眉眼用寧靜的月光加星光勾勒而成，面對強(qiáng)盜都留有溫度。她穿鑲有紐襻的紫地木蘭花布長衫，藍(lán)布褲子，人和衣裳隨風(fēng)飄動，秀色可餐，堪為觀止。

　　后邊兩個女娃子是五先生的二女兒徐桂姝，六先生的二閨女徐桂芝。一個3歲多的男孩是六先生的小兒子，名徐天漢，外號小石頭，他一手握著彩石一手攥著筆，站在房門外紋絲不動。

　　一位40多歲敬佛的母親走來，因?yàn)榻夁^小腳，行動有些遲緩。

　　老馬客搶先說：“各位妹妹兄弟，我叫老馬客，打通遼來。想拜見五嬸、六嬸?！?p>　　“通遼倒是打會說話時就聽過。老馬客是馬販子嗎？我們不養(yǎng)馬。”徐桂箏說。

　　老馬客一拍腦門說：“我叫徐天客，老家河北豐潤，爺爺們闖關(guān)東時五股丟了一股，我來認(rèn)祖歸宗。”

　　“你咋才說？”徐桂芝打開銅鎖。

　　徐桂姝道：“出事了，全屯的勞力上小南屯了。神婆不讓你們落戶，說南山有鬼。”

　　五夫人過來。老馬客連忙進(jìn)院作揖。

　　五夫人說：“賢侄，日子長著呢，六嬸有孕不方便迎接，讓我問候你和家人。大家趕緊想辦法，不能讓坡上的親人受屈兒。天牛不在家，大侄女你說咋辦？”

　　徐桂箏說：“桂陶，趕緊通知天牛、六先生、七先生、八先生?！?p>　　徐桂陶寫：“速去小南屯救徐天客妻女三人?！?p>　　四個字條由四只鴿子經(jīng)天上送走。

　　徐家屯的勞力早一袋煙工夫朝南山移動。

　　五夫人請老馬客進(jìn)客廳，說：“盡早過來一起住吧，等五先生回來看病不遲。木楞房表面三間房，房山開門。延伸進(jìn)去8間，加偏廈4間。二先生的兒子家、八先生家和這個院子3院兩墻，打開墻就是一家，一起走動也方便，相互也有照應(yīng)?！?p>　　“謝謝五嬸兒！”老馬客喝過水說，“她們喜歡南山?！?p>　　大家準(zhǔn)備行李時，徐天龍（天虎）把紅豆領(lǐng)進(jìn)院子。五夫人塞給紅豆一包點(diǎn)心。

　　來到村口南大道上，徐桂陶問：“紅豆，神婆說過啥？黑豆傳的紙條寫了啥？”

　　“我不識字。”

　　“徐天龍是六先生的親兒子，過繼給了我爹五大夫。我爹嬌慣他，總在韓州給他買點(diǎn)心，他吃的點(diǎn)心比我們幾個人幾輩子吃的都多。你把聽到的講出來，我娘還給你。你不是想跟徐天牛一起玩嗎？”

　　“當(dāng)時挺著急，我沒聽清?！?p>　　“像干你們這行的任何蛛絲馬跡都可以換吃喝。你要多少好處才肯說？等黑豆走了風(fēng)聲你連根毛都落不著吃了?！毙旃鸸~放下行李。

　　“不就是一句話嗎？”紅豆說，“不用換，咱們上輩兒還是親戚呢。神婆聽說南山來個老太太，手畫十字，確定她信的神與薩滿不在一個天里?？匆娎像R客就把棍子橫在天上喊，不租啊可不租啊！回屋躲到簾子里翻書，趴地上畫字。我偷空順了她的草稿?！彼麖囊驴p取出紙，搓得沒魂了。

　　吉祥厚土，天之至憐。

　　樹高草長，物阜民賢。

　　嗟我神祇，佑子康虔。

　　萬歲咸豐，光緒良田。

　　今日風(fēng)至，黑云危懸。

　　雞潛狗遁，地覆天翻。

　　呼我親鄰，速歸家園。

　　揭竿驅(qū)祟，雍正南山。

　　紅豆又露出手背上的字：山河遭恨雨，草木落金風(fēng)。南山有鬼。

　　“這就是讖語？算她狠。”徐桂陶說。

　　“神婆想控制全人類？”徐桂箏背起行李。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