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不學將常霸喚過來后,張宏等人又在前院等了少許,確認那工部尚書的確是帶人走了后,張宏這才稍稍安心了些,于先前門外刺激張希那番言語,張宏此時又再想起,方覺當時的他是何等張狂!不過,好在張希的確不敢輕舉妄動。
雖然是安了心,但張宏仍是囑咐范慎以及黃不學帶著他那些家奴守在前院后,這才趕往后院于阿娘相言無事。常霸仍隨張宏回往后院,因為對常霸武力的肯定,張宏自當將他留在身邊,或是阿娘與妖妖身邊。
與常霸走在前的張宏知道高不危也隨了過來,他有些奇怪,因這時高不危其實應是留在前院以應策變的。但雖是奇怪,張宏卻也未曾轉(zhuǎn)身去看高不危,所以他并不能看到高不危此時神色。
穿過長廊,已是恢復了神色平常的張宏在將要步入后院那道圓門之時,身后的高不危卻是突然出聲,言道:“大人留步,在下想要與大人講個故事。”
張宏微奇,這個時候講個故事?奇怪間,已是停步轉(zhuǎn)身看向高不危的張宏,在高不危臉上卻是看見許多神色,猶豫,躊躇,決意,痛苦等等神色不一而表。便是變臉如常的張宏也確是沒曾想到一個人的臉上竟然可有如此多的神色。
本是要趕往去見阿娘的張宏,在看到如此的高不危后,仍是選擇留下來聽高不危講他那故事。所以,他轉(zhuǎn)顏微笑,對常霸道:“常霸先去妖妖那處,告訴阿娘與妖妖,已是無事了?!?p> 常霸傻笑著,他本就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好,告訴妹妹,沒事了?!敝貜椭@簡單的言語,常霸轉(zhuǎn)身先行步入后院。
目送常霸離開,張宏這才復看向高不危,并無微笑,神色平靜:“為何會是此時?”
一向喜怒不顏于色的高不危,竟然苦笑:“大人先前曾言,大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不會等不危太久?!?p> 忍著心中暗喜,張宏自然也猜出了高不危之意,其實在他先前轉(zhuǎn)身看見高不危那般神色之時便已經(jīng)猜到了高不危心中所想,一向陰沉至斯,神色清冷的高不危能有那般神色,那定是心中有了許多決意。
只是,雖是知道了這許多,但張宏仍是皺眉:“我是說過,但此時似是不適談及此事?!?p> 高不??粗鴱埡?,忽然嘆了口氣:“還望大人切勿計較不危以往不敬,只望大人能容不危講完后再作定論。”
張宏還是有些奇怪高不危怎的如此急切。但仍點頭允許。
深深的對張宏恭身罷,高不危似是陷入了那些過往之事的回憶中,而在此時,張宏從高不危身再也感覺不到他以往的陰冷之意,此時的高不危竟是在尤其痛苦中帶著些許依戀,以及深切的哀傷:“不危原乃定州人氏,出身于大人一般,倒是自小清貧。不危年少時,也與這天下所有讀書人想法一致,苦讀詩書,只望有朝可得金榜提名,從此光耀門楣?!备卟晃T跀⒄f著他先前的經(jīng)歷,這讓張宏更是莫名,因為此時此地的確不適合如此長談。
但他并未阻止高不危,仍聽高不危繼續(xù)言著:“六年前,那日不危在夫子處讀書未歸,而不危甚至此時也還記得,那時夫子正教不危背誦(春秋左傳)。是鄰家阿叔趕來的,他告訴不危定州別駕正在不危家中。”說到此,高不危卻是全然皆是痛苦之色,甚至是痛苦的猙獰:“可恨當時不危還以為別駕是聽聞了不危之才!”
由高不危開口時,張宏便發(fā)覺高不危除了那些依戀,以及痛苦。他的言語間竟仍是平靜。高不危頓了頓,顯然也是不想再去回憶那些往事,徑道:“后來不危才知道!那別駕是看上了舍妹蘭兒……可憐蘭兒那時不過十二年歲……”高不危并沒有眼眶濕潤或著動情流淚,他只是輕輕一嘆,又道:“家中二老,以及不過十二年歲的舍妹又怎能擋住那如虎狼般的別駕隨從……”
張宏看著高不危,他忽然發(fā)現(xiàn)隨著高不危講到后來,竟是越發(fā)的平靜!如此不堪回首之往事,他不應如此平靜!
所以雖是被高不危所言之故事較為打動的張宏,輕聲開口問道:“后來呢?”
高不??粗鴱埡?,竟然笑了:“死了…全死了……”
張宏心中大震,他想到了如此結(jié)果,但他實是沒能想到高不危如此神色!
像是看透了張宏的心思,高不危又道:“六年了,每日每夜不危都會將此事說予自己,說的多了,自然也就習慣了,麻木了……自然,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毛骨悚然。張宏看著高不危,他忽然覺得面前這陰郁極濃的青年,竟是如此的殘忍。不是指忘卻家人仇恨,而是張宏實是沒能想到高不危竟然對自己如此殘忍!
張宏沒有去說些安慰的言語,因為高不危不需要安慰。所以張宏又問:“那別駕呢?可是死了?”據(jù)張宏所想,能對自己如此殘忍的高不危,在當時做出任何瘋狂之事,那都是不足為奇的。
但出乎張宏意料,對于唐時階級制度仍不很清楚的張宏,自然不知道一介貧寒書生,便是想接近那定州別駕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高不危嘆了口氣,他明白張宏的意思:“那時,不危便離開了定州,本以為憑不危那些年所學,以及不危之才,想要誅那別駕滿門,實是大有可能。但……”
張宏知道高不危未說完的話是何意義,他知道高不危這些年在京城的懷才不遇。所以嘆息罷,張宏又問:“我明白了,我不怪你,其實你想考驗我,想看我是否真的能夠替你復仇也是理所當然?!鳖D了頓,張宏微有猶豫,但終于還是問道:“那定州別駕是誰?”
高不危看了看張宏,有些古怪,但更多的卻是大恨之意:“那別駕如今便在京中?!庇挚戳搜蹚埡赉等恢?,高不危有些苦笑的意味:“他如今不僅官職越做越高,便是身后之人,也不是大人所能得罪?!?p> 張宏絲毫不奇怪為何高不危明知他不能得罪那人,卻仍告訴了他。那是因為已然隱忍了這許多年的高不危并無此時報復之意,他看中的那是張宏未來。明白這些的張宏,并不惱怒高不危之不敬,只是又問:“前些日子你所整理那冊子中可有此人?”
京中五品以上之官員,高不危所整理那冊子中都有。
張宏言罷,高不危卻是又顯得十分猶豫,他看著張宏緊皺著眉頭,卻是十分奇怪。而只是這般看著張宏的高不危,在察覺到張宏那些不耐之意時,終于還是開口,輕吐二字:“崔緹。”
張宏大驚,他盯著高不危,面色極為凝重:“你應當知道,他是公主殿下的親信!”張宏顯得惱怒,因為高不危此意分明是要張宏處于太平公主的對立面。
“不危知道?!鳖D了頓,高不危又言:“但大人應當明白,不危并無要大人此時相助之意?!?p> 高不危此言,給了張宏一個極大的驚喜。他能在此時說出要張宏幫他對付崔緹,那只能說明高不??闯隽藦埡耆蘸罂赡軙c太平公主作對的可能。
楚圖能猜到日后太平公主與相王之間的爭斗,這是張宏尚能接受的。因為便連他也不知道那楚氏棄子的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能量。但高不危不同,高不危只是出身寒門,即便他這六年來斯混于京城,但他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那個層次。所以張宏看著高不危,顯得有些古怪:“為何如此肯定?”
高不危仔細看著張宏,其實在張宏問出此言后,他便已經(jīng)知道他的猜測是對的。所以言道:“因為臨淄王?!笨粗鴱埡昝黠@不是十分滿意,高不危又道:“大人對臨淄王較為恭敬?!?p> 張宏大駭,他知道李隆基終將為帝,所以潛意識中他會對李隆基更為恭謹,而他卻絲毫不能察覺其中區(qū)別。但現(xiàn)如今經(jīng)由高不危說出,張宏卻是冷然一片。高不危能看出,那太平公主自然也能。
顯然是瞧出了張宏此時的巨大不安。高不危又道:“不是隨在大人身邊,是無人能知曉的。便連二王爺也是。”
稍稍平復了心中恐慌的張宏,看著仍顯痛苦的高不危,他聽出了高不危此言語間的自夸,他也知道高不危不會與此事上欺瞞自己,那與他無絲毫好處。所以張宏相信了高不危。
皺眉沉思了良久,張宏終于開口道:“我應下了你。”
高不危像是本就料到了張宏會答應于他,所以他無絲毫感動之色,只是平靜道:“不危定會傾力相助于大人。”
張宏點頭,卻是忽然又奇怪問道:“在你看來,讓一個人痛苦,是要給他,他所能承受之極限痛苦,還是超過他所能承受之極限?”
微微愕然,高不危隨即明白張宏之意,竟然略顯感動:“謝大人…”
放下了許多心事的張宏,此時終于回復他平時微笑:“隨我去見我阿娘,之后我有事情要問你。”
高不危頷首,緊隨張宏身后,像是影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