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綺年正在浮波亭與范倩婷對弈。
范倩婷是父親在文水縣任上時師爺范增偉的女兒,自顧綺年跟著爹娘到異鄉(xiāng)起兩人便是玩伴,說起來也算相識多年。
她比自己年長三歲,上個月剛剛及笄。
“幾日不見,綺妹妹越發(fā)漂亮了?!?p> 將指尖的黑子落下,范倩婷抬眸沖對方綻笑,余光掃過周邊風景。
浮波亭傍水而建,岸邊磐石相堆,柳色彎彎垂于碧潭水面,偶然間拂過塘中方露尖角的小荷,粉綠相間。
成對的黃鸝飛過,停在繁枝上,啼聲悅耳清脆;遠處桐花盛放,石林水榭交相輝映。
她忍不住在心中腹誹,顧家人可真會享受,不過兩年多的光景,這園子較過去就雅致講究了數(shù)倍。
顧綺年身姿端正,聞言后并不見如何欣喜。
她面色如常的執(zhí)棋思索,口中則淡淡接道:“范姐姐總是愛撿好聽的說?!?p> “姐姐我可沒胡說,綺妹妹乃名門之后,這渾身的氣派和修養(yǎng),就不是咱們這種小地方的姑娘能比的?!?p> 范倩婷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燦爛,隨后探首輕問道:“顧叔叔今年是第三年了吧?”
“嗯,快要期滿了?!?p> 這問題,近幾月對方時常掛在嘴邊,顧綺年哪里會不知她的用意?
只不過,自己每回都興致淺淺,她便總欲言又止。
“唉。”
果不其然,范倩婷嘆息著松開手中棋子,面色失落道:“以顧叔叔的才華,年后定是要高升到其他地方去的。綺妹妹,”她伸手欲握對方之手,熟知顧綺年卻正好端起旁邊的茶盞。
停在空中的手微頓,她訕訕的收回,喃喃道:“我還真不舍得與你分開?!?p> 顧綺年抿了口茶,并沒有將茶盞放下,她知道眼前人來尋自己并非是簡單的敘話下棋。
“人生總是有聚有散。”
漫不經(jīng)心的回了句,聽不出分毫波瀾。
“話是這個理,但你我一起長大,我從小更是敬夫人為母,你們要離開太原府,我想到這個就難受。”
范倩婷思量著,這八成就是顧家在陽曲縣的最后半年,她必須抓住機會。
顧綺年望著她淺笑,意有所指的言道:“范姐姐已經(jīng)及笄,想來好事將近?!?p> 范倩婷的表情頓時滯住。
她在文水縣有門婚約,對象是名姓陳的窮酸秀才,這是早年祖父定下的,現(xiàn)今自然是不肯的。
而事實上,及笄那日陳秀才母子帶著婚書來到范府,要求履行婚約時就將人打了出去,更強行將婚約撕毀,迫其退親。
她范倩婷怎么可能嫁給那種人?
但此刻面對顧綺年,卻舉著帕子抹起了眼眸,低聲委屈道:“綺妹妹有所不知,我和陳秀才的親事已經(jīng)作罷。”
“哦?這是為何?”顧綺年訝然。
“你也知曉,自顧叔叔辭退我爹后,這些年他便閑賦在家,再沒有謀其他的差事?!?p> 范倩婷聲音低噎,紅著眼眶續(xù)言道:“我們范家在太原府雖說比不上那些了不得的世家名門,但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陳母仗著他兒子是秀才,便認定我配不上他,非要退親,如今我怕是早就成了大家恥笑的對象。”
她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顧綺年邊上嚶嚶又語:“因為這事,我娘都給氣病了,我在太原府定是沒法子再待下去的。
綺妹妹,你我情同姐妹,以前在文水縣時夫人也總說將我當成女兒來疼的,不如往后我就隨了你們離開吧?”
胳膊被人攀住,顧綺年起身側(cè)步避開。
聽完對方的這番話,她心中沒有絲毫起伏,更不用說同情。
兩人雖相識數(shù)年,然彼此卻并不似諸多閨友般手帕情深。
這其實與其父有莫大的關聯(lián),范師爺本是往屆知縣留下來推薦用的,在當?shù)赜诸H有地位,父親當年初來乍到,不敢得罪人只能重金聘用。
師爺?shù)脑裸y不菲,無法從公中支出,只能由知縣自行承擔。
這也虧得顧家出自京師侯門,家產(chǎn)豐厚,否則若是尋常人,如何用的起?
父親那時的想法是,如若范師爺真的有才,能輔助他將文水縣治理好,自當敬他尊他,亦不會去計較那些銀兩問題。
但后來,卻發(fā)現(xiàn)其動機不純,三番兩次明示暗示父親貪污受賄不說,且還提醒他所謂的“為官之道”與“官場規(guī)則”。
父親從小熟讀圣賢書,立志考取功名后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自然不可能同意。
范增偉便只當他是個不開竅的,起初時念及父親是名門之后還客氣著,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見京城侯府如何重視他,漸漸的就膽大妄為了起來。
他仗著自己妹妹是前任秦知府的八姨娘,在太原府轄內(nèi)素來有恃無恐,竟是連年要求提加月銀。
父親想要辭退他,卻得秦知府施壓刁難。
而范增偉的太太朱氏亦總帶著范倩婷到官衙來。
母親當年還是個老好人,性情最溫順不過,唯恐怠慢了范師爺家人從而得罪當?shù)貦噘F給父親增添麻煩,每每都是熱情相待。
朱氏卻是個貪婪的婦人,那些年里,母親屋里從京師帶來的好東西沒少被她得去。
父親不懂圓滑奉承,但御下卻甚嚴,范師爺不能如以前那樣從外界撈得好處,便只能在顧家身上討便宜。
這種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建炎十二年的那場水災之后。
父親因功升為知府,范師爺見其得了圣上青睞便趕忙換副嘴臉,主動提出要隨他到陽曲縣來。
那時候秦知府已經(jīng)調(diào)離,顧綺年和哥哥都以為父親定不可能同意,但誰知他因失憶舉止反常竟未曾反對。
是以,范師爺一家跟著遷到了陽曲縣。
不過,他并沒有在父親身邊留多久,很快就離開了知府府衙。
顧綺年養(yǎng)在深閨,具體情況并不知曉。
只聽說范師爺辭呈前將以往在文水縣六年來所得的月銀都還給了父親,而朱氏亦將從顧家所得的東西全數(shù)送了回來,還特地奉上禮物賠罪。
母親告訴她,諸如范氏夫婦那般的,便是世間丑陋之人。
自此后,范太太再沒有登門,而范師爺也并不似范倩婷口中說的那般,道離開了父親便不再謀職,而是不知何故再不見任何知縣要用他。
按理說,兩家結(jié)怨,是不可能再有交集的。
然而,范家見父親在太原府的聲勢地位漸大,竟是憑借以往所謂的六年交情厚著臉皮愣是尋上了門。
奉承討好,極力巴結(jié)。
朱氏領著范倩婷拜訪時,母親大方見了,對于過去只字未談,好似全然不記得般。
范太太即格外欣喜,往府衙跑得越發(fā)積極,范倩婷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的次數(shù)亦越來越頻繁。
她曾問過母親,道范太太顯然是別有所求為何還要往來,她卻給了個讓人無語的回答:
生活太枯燥,有人調(diào)劑調(diào)劑沒什么不好。
并且還道朱氏每每夸她貌美、賢惠、端莊時說的贊美詞,聽在耳里特別舒服。
母親以前受了囂張的朱氏不少閑氣,如今形勢對換,顧綺年很擔心她一個架不住對方的甜言蜜語就被籠絡了過去。
不過,好在父親并沒有再聘用范師爺。
顧綺年不喜歡范倩婷,從小就不喜歡,她雖沒表現(xiàn)出來過,但心知對方接近自己并非純粹交好。
她在外總是以知府千金閨友自稱,不停抬高她在本地小姐中的地位。
顧綺年很不高興。
而范倩婷嫌貧愛富,強行逼迫陳家退親的事,她也知曉。
這太原府里的事,大都逃不出父親的眼睛。
她曾再三表示不愿與眼前人往來,但素來疼愛自己的母親卻沒有阻止范氏母女登門。
母親說,她該學會面對各類的人。
范氏母女是可以拒絕不打交道的不假,但往后接觸到不得不往來的人時,該如何?
顧綺年明白,自己從小離京,和父母兄長一起生活,環(huán)境簡單,故而見識不免淺薄。
她亦清楚,京中高門府邸的后宅都是個爭斗不休的硝煙場。
而自己,早晚是要回去的。
小時候母親就沒少跟她講那些事,畢竟母親本身為何家嫡女,自小便是被外祖母捧在掌心寵愛著長大的,而后來亦是嫁進侯府做了少奶奶,按理說生活富貴安逸。
但不過五六年的夫家生活,愣是將她在娘家時的嬌氣棱角皆盡數(shù)磨平。
因而,顧綺年自幼就明白謹言慎行的道理。除了在自家人面前,從不會對外表露出心中真實的情緒。
“綺妹妹,該你落子了?!?p> 范倩婷望著面前恬靜溫賢的少女,面色友善的提醒,心中則琢磨著該如何開口。
自從父親閑賦在家后,家中境況日益困難,若非祖上家產(chǎn)殷實,自己哪還能過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她從小就心高氣傲,不愿將終身托付給凡夫俗子,亦不想一輩子在這種小地方度過。她想去京師,去繁華昌隆的皇城,想嫁給高門子弟做少奶奶,將來封個誥命做官太太。
但范家并無背景,她唯一能抓住的就是顧家。范倩婷還記得,小時候顧夫人對自己是極喜愛的,常玩笑著說認她做干女兒給顧綺年作伴,現(xiàn)在兩家關系雖然淡了,但不努力爭取下總是不甘心。
而就在她欲開口暗示眼前人時,顧夫人身邊的花容尋了過來。
是請顧綺年去主院的。
范倩婷忙丟了手中棋子,站起身笑道:“我也許久沒去給夫人請安了?!毕胍?。
花容卻為難的添道:“夫人尋小姐有點私事,范小姐不如先坐會?”
顧綺年便明白定是有要事。
早前就聽說父親匆匆回了內(nèi)院,而母親這時辰若在平日定是午睡,是不可能會讓人特地來請自己的。
她與范倩婷致歉了幾句,讓銀娟陪其去花園里走走,自己則跟花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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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luna_s親投的三張十分評價票。第一次寫這種細水流長的溫馨宅斗文,有點緊張,盼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