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靠在窗邊,一手執(zhí)著繃子,另一只手靈巧地上下翻飛,一只翩然的蝴蝶一點一點地在繃緊的帕子上現(xiàn)形 。這是蘇府二小姐特有的標(biāo)志。
二小姐喜歡在自己的衣物上作上蝴蝶的標(biāo)記,大多都是奶娘繡的——奶娘的手,可比那些丫鬟們靈巧太多了。
陽光灑進(jìn)來,被截成窗欞的形狀,斜斜的將奶娘籠罩在其中。讓她的睫毛在臉上打下長長的影子。鬢邊一縷碎發(fā)掉落,她輕輕地用手?jǐn)n上去。
一抬眼,卻見二小姐正托著粉腮望著自己發(fā)呆。
奶娘憨憨地笑笑:“二小姐看什么呢? ”
“唔……沒什么……”蘇覽月低下頭去繼續(xù)讀著手里的書。
當(dāng)年蘇府徽征奶娘的時候,奶娘新生的孩兒剛剛兩個月便夭折了,走投無路的她帶著七歲的兒子來應(yīng)征奶娘。夫人徐氏見這女子雖然衣著寒酸,身上盡是補丁,卻打理得干凈整齊。更難得的是她身邊的小男孩,才幾歲大,進(jìn)退舉止竟有規(guī)有矩,顯是母親平日教養(yǎng)得當(dāng)。
于是她便被夫人相中了,成為了二小姐的奶娘。
奶娘經(jīng)常穿著灰色、皂色的素衣,又常常用支粗陋的荊釵將發(fā)髻挽得老氣橫秋,讓人遠(yuǎn)遠(yuǎn)看去還以為是個老太婆。
然而其實她還很年輕,大約只有二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當(dāng)初入府時的一臉菜色,經(jīng)過三年的慢慢調(diào)養(yǎng),雪白色肌理下隱隱透出健康的紅色。
蘇覽月記得前世曾經(jīng)有人說過,每個女人都是美麗的,只在于你會不會去欣賞。
奶娘的相貌并不精致,但在蘇覽月看來,二十多歲的年紀(jì),經(jīng)歷過清貧與困苦的磨煉,她的眉宇間積蓄的是一種堅毅和沉穩(wěn),仿佛揭示著即使命運再苦,再難,再坎坷,這個瘦弱樸素的女子都會默默的去承受和忍耐,不哭,也不喊。
這是一種多么原始又樸素的美,她默默地想。
前天從雜役處回來,蘇覽月已經(jīng)從雅芝嘴里大致了解了穆氏母子的狀況。數(shù)年前,為了參加科舉,穆氏一家三口干脆變賣田產(chǎn),遷居到京城。不想穆楚的父親卻落了榜,復(fù)習(xí)三年,再參加第二次,竟又是名落孫山。其時穆氏剛剛誕下幼子,其夫落榜歸來,喝多了酒失魂落魄的,竟怪責(zé)是穆氏拖累了他,害他無心讀書,這才落榜。
要知道在京城已經(jīng)寄居五年了,當(dāng)年變賣田產(chǎn)換得的銀錢,早已坐吃山空了,生活日益艱難。丈夫是個斯文的讀書之人,哪能出去謀什么營生,都是穆氏在外面給人家縫縫補補賺些家用。但凡有點好吃好用的,穆氏哪舍得給韓楚吃用,俱都是留給丈夫。卻想不到多年的辛苦操持,到頭來卻換得這樣的指責(zé)。穆氏心中凄苦,無處可訴。
第二天起來,卻不見了丈夫的蹤影。穆氏初時沒有在意,只到是丈夫因落榜心煩,出去散散心。到得天色全黑,新月高掛的時候,丈夫還有回來。穆氏就著油燈微弱的光,靜靜的坐在炕邊等,等了 整整一夜。
天已亮,人未歸。穆氏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她到處尋找,到處打聽,卻哪里都找不到丈夫的蹤影。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等候她的是穆楚抱著發(fā)燒的弟弟不知所措。穆氏大驚,抱著孩子四處求醫(yī)。
生育于女人來說,實是一個劫數(shù),即便是那順利生產(chǎn)的女人,都會因此氣血大虧,故而女人產(chǎn)后要坐月子來休養(yǎng)。穆氏那時尚未出月子,哪經(jīng)得起這樣得折騰,很快就病倒了。
韓楚其時剛剛不過七歲,同時照顧生病得母親和幼弟,竟而毫無怨言。母親韓氏終于痊愈了,可憐那小小嬰兒終于終于還是沒能挽救得性命,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夭折了。
丈夫棄自己而去,幼子又夭折。重重的打擊下,穆氏反而清醒了。望著兒子瘦弱的小臉,和小小手掌上為了換一碗米而幫鄰里砍柴擔(dān)水生成的繭子,韓氏知道,她再也不能倒下了,為了這個孩子。
就這樣,穆氏成為了蘇府的奶娘。
“奶娘……別走……”
蘇覽月喚住為她揶好了被子正要離去的奶娘。
奶娘聞言放下手中油燈,在床沿坐下,拍拍蘇覽月縮在被窩里鼓鼓的小身子,溫言問道:“小姐,怎么了?怕黑么?”
“不是……”蘇覽月垂下眼瞼,猶疑了一會,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恨他嗎?”
“……誰?”
“穆楚的爹……”
蘇覽月清楚地看到奶娘瘦弱地肩膀顫了一下,她開始后悔問了這個問題。
奶娘垂下頭,并沒有直接回答蘇覽月的問題,卻說:“他……一直待我很好……”
什么是好呢?
“……我,自小和韓家訂了親,因為家里窮,十一歲那年就被送到婆家去了?!?p> 啊……你們那么早就……
“沒……”奶娘臉上飛起了紅暈,“我們十六歲才正式拜堂成親。十六歲前,我都是在婆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那就是童養(yǎng)媳嘍?
“小姐這個說法我沒聽說過,不過也差不多吧。
那時候在家鄉(xiāng),雖然日子并不豐裕,但也還夠溫飽。他每天,都很辛苦地讀書,為了科考。他也時常教我讀書識字,婆婆很不喜歡,婆婆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說我識了字,心便壞了。
可是他很喜歡,他有時念詩給我聽,有些我聽得懂,有些不懂。他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懂了。
后來我們就成了親,一年多之后,我生下韓楚,他很是開心。那時婆婆已經(jīng)過世了,他說不如遷到京城去吧,那里有很多士子聚集,對他做學(xué)問會有很有助益。我們便變賣了田產(chǎn),來到京城了。再后來……的事情,小姐都知道了……”
“嗯……”,蘇覽月拉起被子蒙住臉,只露出兩只眼睛外面。一會兒,又露出臉來:
“你不恨他嗎?”
“不,不恨!”奶娘輕輕地,堅定地回答。
昏黃的燈光下,一滴晶瑩的淚水掉落在膝頭白玉似的手背上,很快滑落淹沒于昏暗中。
那不是恨的淚水,是思念之淚。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縱子棄吾而去,吾亦朝暮思之而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