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貴侯喪子一案中,任何人都不會留意遠遠站在一邊看熱鬧的越王趙啟,他才真正是一位眼光犀利的看客。整件事在楊致腦子里原先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大致輪廓,趙啟幾句無心之言,猶如一陣及時的微風吹散了籠罩在身邊的輕煙,眼前漸漸清晰起來。
可趙啟說的又全都是廢話,因為他不是太子,也幸好他不是太子。謫仙居必須賣掉,——替福王與耿進賣掉,哪怕是高價賣給秦空云。衛(wèi)飛揚、耿超與沈重雖罪責不同,三人卻如同一體。且把謫仙居這檔事撇到一邊,楊致也必會盡力而為。
對楊致來說,其實太子買不買都無關(guān)緊要,他只想借此向太子傳遞一個重要的信息。但如果太子真的把謫仙居買下,楊致今后將對自己重新待價而沽,而且將會對耿超感到十分痛心。
趙啟終歸是小兒心性,雖如死豬不怕開水燙一般嘴上說得硬,卻也怕在楊府逗留太久回去受梅妃責罰,在掌燈之前趕回宮去了。
晚飯時分,楊致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楊炎原本不過是得意忘形之下一時胡鬧,不想兒子竟還嫌他定價太低,收錢愈發(fā)收得理直氣壯。不僅足實過了一回忠武公老爹的癮,而且這天的門票收入居然多達二萬余兩。兒子稱病謝客,老子大發(fā)橫財。沈玉有夫萬事足,也看得有趣。楊致看在眼里不由心生感慨:一家人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在一起,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為愜意的事?
徐文瀚這半天也沒閑著,晚間便將代筆寫就的密奏送交楊致過目。秦空云并未一同前來,楊致隨口問道:“二哥呢?”
“今日秦氏二公子自蓬萊回了長安,加之你我還有些瑣事尚需二弟奔走處置,他這幾日怕是無暇過你府上了。你且看奏章寫得如何?”
秦公自秦空云以下還有二子,秦空云往常極少提起兩個弟弟,只偶爾言及秦公命次子秦驕陽長駐山東。秦氏架構(gòu)龐大秘辛甚多,楊致與徐文瀚都很識趣的從不主動打聽。
徐文瀚早年便享有信陽第一才子盛名,做這樣主題明確的官樣文章自然不在話下。楊致一目十行的看了看,不禁啞然失笑:老徐生花妙筆下的耿超與楊致,就像前世戰(zhàn)斗老電影中的團長與政委一般惺惺相惜配合默契。對楊致的杰出表現(xiàn)更是精彩紛呈,破敵斬將之神勇不遜常山趙子龍,跳崖迎敵之悲壯堪比金刀楊令公,孤身遠赴王庭行刺之膽色猶勝荊軻,繞道燕京之行則被演繹成了李靖與紅拂女似的動人傳奇。字里行間無處不是心懷大夏,無時不是忠字當頭。
搖頭笑道:“大哥將來若是辭了鳥官不做,去寫戲文與評書大概也餓不死你。”
很干脆的叫阿福將奏章用火漆封了,喚了府上為首的侍衛(wèi)進來,鄭重其事的交待他即刻進宮送呈御覽。又將今日名曰謝客,實則賓客盈門的狀況仔細說了,笑問道:“大哥是何看法?”
徐文瀚沉吟片刻,霍然起身道:“耿超殺人乃是經(jīng)精心算計之后有意為之!飛揚與沈重根本就是他有意拉去墊背的!”
“你我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你以為他真拿自己的命不要緊么?”楊致嘆道:“可這些只能以后再說了?!?p> 徐文瀚神色凝重的道:“安貴侯喪子一案不宜久拖,必須盡快了結(jié)!你明日上午祭拜忠烈祠,回城之后徑直前往侯府吊唁。后日一早上朝告御狀!”
皇帝雖對楊致大加追封,但并未想到要給死人授予相應(yīng)的冠帶袍服與車駕儀仗。楊致只求將祭拜與吊唁之事鬧得長安城內(nèi)人盡皆知,根本不在乎這些花架子排場。二人一合計,遣了兩名侍衛(wèi)連夜知會長安府尹:忠武公明日“抱病”祭拜忠烈祠,請派人隨行護衛(wèi),以肅清街道維持秩序。
早幾天忠武公還是“死人”時,因為安貴侯府小侯爺對其夫人不敬便鬧得長安城內(nèi)風云激蕩,禁軍與大內(nèi)侍衛(wèi)盡皆出動,皇帝的圣旨接連頒下,害得長安府尹一整夜兩腿直打擺子,至少默念了一萬句阿彌陀佛。現(xiàn)在活人說要出行便愈加不敢怠慢,次日一早天還沒亮,就調(diào)集大批衙役在楊府門外守候。
楊致于卯時末刻時分便出了府,神色肅穆的騎著高頭大馬,前有大隊衙役舉著“肅靜”“回避”的憲牌鳴鑼開道,后有上百大內(nèi)侍衛(wèi)壓陣。雖顯不倫不類,卻也威風凜凜。這位蓋世英雄如此煞有其事的招搖過市,長安豈有不萬人空巷之理?隨行的一眾侍衛(wèi)與衙役,莫不倍感榮光。
生者的祭拜追思,是對死者的懷念和尊重。楊致大張旗鼓再度祭拜忠烈祠,并不全是做給別人看?;钪娜思庸龠M爵前途光明,戰(zhàn)死的人已不知身后是何尊榮、會有恩恤幾何,可留給活人的痛惜與哀傷卻是最真實的。中元節(jié)前來忠烈祠祭拜者甚眾,營監(jiān)官對全套祭奠之禮已然熟稔,風聞楊致要來便早早備齊迎候。楊致一絲不茍依足規(guī)矩扎實做齊,直到午間禮畢,在祠內(nèi)用了素齋才回城。
進城之后楊致按既定行程,擺足架子讓開路的衙役領(lǐng)著向安貴侯府而去。大多數(shù)平頭百姓對皇親貴戚沒什么好感,在不少看出端倪的好事者鼓動下,抱著幸災(zāi)樂禍心理想看安貴侯如何“霉開二度”的人,像初春斗水的小鯽魚一樣密密麻麻跟了一大群。
原本自感沾了幾分威風浩氣的侍衛(wèi)與衙役們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一個個心里七上八下的直發(fā)毛:您老的夫人縱然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人家現(xiàn)在兒子都沒了,您還想要怎么著呢?安貴侯再怎么招人恨他還是當朝國舅,總不能像韭菜似的任人割了一茬又一茬吧?
為首的侍衛(wèi)調(diào)動所有的腦細胞琢磨了半晌,上前賠笑著問了幾句大實話:“公爺,您去侯府有何貴干,能否請您示下發(fā)個話?待會兒小人也好向侯爺通報。您身份貴重又這個……病體未愈,若是萬一出點什么意外,無論宮里還是長安府的弟兄們這點螢火蟲一般的前程都無法擔待,還望公爺體恤?!?p> 您那小老弟衛(wèi)飛揚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沖進侯府都是又打又砸跟玩過家家似的,您老怎么看都不像“抱病”的樣子,若是親自出馬發(fā)飆,還不得殺得雞犬不留保不準連侯府都順手一起拆了?如今三歲小孩都知道您忠武公惹不起,可安貴侯也不是什么善茬。真鬧出大事來,光是弄頂“知情不報、攔阻不力”的帽子往侍衛(wèi)與衙役們頭上一戴,那都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啊!
“我不會讓你們?yōu)殡y的,你叫弟兄們盡管放心?!睏钪滦Φ溃骸按龝和▓蟮臅r候你就照直說:我今天不偷不搶不打不殺,只為吊唁小侯爺而來,順便恭祝侯爺多子多孫多福多壽!”
原來只是上門吊唁小侯爺??!為首的侍衛(wèi)登時放下心來,旋即又大皺眉頭:公爺這幾句話怎么聽起來那么別扭?……安貴侯聽了今晚還能睡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