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在宮內(nèi)等了許久不見雪夜來訪，上官嘯知曉地下迷宮的事兒卻如一根刺扎在心間，迷宮可以方便君主洞悉臣下秘密，反過來……若上官嘯也通過密道潛伏在南書房地下偷聽呢？父皇幾次明里暗里試圖削弱上官家的權(quán)勢都被一一化解，這個可能性相當(dāng)大，天弈的事暫且拋在一旁不論，她應(yīng)該怎樣提點父皇才合適？
午后，天音只帶了碧舞來南書房問安，羽帝在偏殿小憩，進(jìn)門時，天音一瞬錯覺，今日的南書房和當(dāng)年她替月輕鴻求醫(yī)時的氣氛好像……四下寂靜，羽帝斜靠在榻上眼簾微合，似睡著了，又似醒著。
天音愣愣站了一會兒，提裙靠近，輕輕幫羽帝拉嚴(yán)毯子，羽帝微微一笑睜開眼睛：“朕就知道是你?！?p> “父皇，秋涼了，您小睡時也該讓平公公在旁伺候著才對?！?p> “平路幫朕傳話去了，坐?！?p> 天音順勢坐在榻沿上，羽帝眸光輕閃：“這光景讓朕想起五年前……你今日過來，不是月輕鴻又得了什么絕癥吧？”
天音淺笑搖頭：“我今兒是想向父皇請教功課?！?p> “喔？難得，朕冰雪聰明的鈴鐺也有不明白的功課？”
“父皇您取笑我。”天音假裝生氣，背過身不搭理羽帝，羽帝朗聲笑開：“好好，不逗你了，想請教什么，父皇為你解惑?！?p> 天音轉(zhuǎn)嗔為喜：“還記得師傅最早教我的是大羽國史，后來才又研習(xí)兵法，前日和師傅探討古來以弱勝強的戰(zhàn)事，聯(lián)想起國史我有了疑問，師傅卻答不上。父皇，先祖大勝尤梓國一役，為何史書上沒寫究竟怎樣勝的？想我國當(dāng)時不過是偏居一隅的貧弱小國，能吞并那么強盛的大國，所用計策必驚天懾地，可惜……國史偏偏沒寫?！?p> 羽帝沒出聲，許久后他望定天音：“或許借這個機(jī)會，父皇應(yīng)該和你聊聊將來的問題。天音，你長大了?！彼鹕砼牧藘上率终?，黑暗里隱匿的神侍會意，自去將南書房里里外外的宮女太監(jiān)清了個干凈。
“父皇？”
“國史之所以抹去那一段，是因為先祖皇帝想掩蓋破蒼卷的存在?！?p> 天音呼吸停滯，這是羽帝第一次正面向她提起破蒼卷，她藏于袖中的手驟然一抖，全身莫名發(fā)冷，長久以來練就的偽裝本領(lǐng)卻讓她自然而然接口：“破蒼卷？似乎早年偶然聽母后和六皇嬸提起過?！?p> 羽帝點頭：“朕說的和她們提到的，正是同一件東西。天音，除了破蒼卷，你應(yīng)該還聽她們提到了龍君鳳主這個詞吧?！?p> “是，可兒臣并不理解，多次詢問母后，母后也未解答，久而久之，我都快忘記了。”天音試探道：“我模糊記得……母后說……我是鳳主？”
“沒錯，天音，你知道鳳主代表什么嗎？”
天音茫然搖頭。
羽帝卻沒馬上說出答案，而是將破蒼卷究竟有多強大粗略解說了一遍，內(nèi)容大致與楚笑幽告訴天音的相同，之后他才拍拍天音的肩沉聲道：“龍君鳳主是唯一能駕馭破蒼卷的人，但你們也背負(fù)著沉重的宿命。破蒼卷只有一部，龍君鳳主卻有兩人，且各屬一國。所以從出生那刻起，你和星夜龍君注定成為對手、敵人！贏者坐擁天下，敗者國破家亡，這種爭斗至死方休?！?p>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目光交匯中，羽帝的話猶如驚雷炸響在天音耳畔，太突然了，她有點兒反應(yīng)不過來，事實上從羽帝毫不避諱說出破蒼卷三個字時，她的思路就開始混亂。為什么父皇和六皇嬸所述完全不一樣？！她和暮非塵不是天定的夫妻嗎？父皇卻說，她和他是天定的敵人？夫君與仇敵兩字之差，對于她來說卻是天壤之別！
“朕知道，你會覺得很意外。朕也無數(shù)次問過上蒼，天下之爭為何要把你一個女子牽扯進(jìn)來，但上蒼就是這么不公平，他選定了你，你只能面對。天音——朕以父親的身份命令你要在這場爭斗中活著，也以君主的身份請求你，你必須要贏，作為大羽的公主，你必須保護(hù)你的國家，你的子民?！?p> 他每說一句，天音的瞳孔便緊縮一分，父皇的目光和語氣那么堅定，她不禁開始懷疑，莫非六皇嬸為了消除天譴欺騙了她。有沒有人能告訴她，究竟誰所述是真，誰所述是假？但顯然，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幫她。
略定了定神，她迎上羽帝的目光：“那么父皇可知我命定的對手是誰？”
“星夜國權(quán)相的侄兒，孟途。”
不是的……又錯了，雪夜在她掌心寫下的三個字仍舊灼燙著皮膚，雪夜不會騙她，那么只可能是六皇叔和六皇嬸伙同暮非塵一起騙過了父皇。
“天音？你怎么了？”
天音忙垂眸掩飾：“沒什么，只是太……太震驚了?！鳖D了頓，她再次發(fā)問：“父皇，雖然您這樣說，可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做，難道，有朝一日我會領(lǐng)兵和孟途在邊關(guān)大戰(zhàn)？這未免太離譜?！?p> “你先別急，聽朕慢慢講。龍君和你的爭斗并非在沙場銀槍白刃拼個你死我活那么簡單，你倆的命運與破蒼卷緊緊相連，自然所謂的生死之爭也圍繞著破蒼卷，若你能奪得寶卷在手，剩下的事，父皇會幫你完成?！?p> “怎么完成？”
“當(dāng)然利用破蒼卷抵御星夜侵襲?！?p> 天音緊跟著追問，兩人的聲音幾乎沒有間歇：“只抵御？父皇，如果我拿到了破蒼卷，星夜國不會暗地里來搶么？若被他們搶走了又當(dāng)如何？若我是父皇，必趁寶卷在手之時一舉踏平星夜，永除后患，父皇難道不這樣認(rèn)為？”
羽帝微微瞇起眼睛：“屆時朕自會斟酌權(quán)衡，天音……朕方才說過，后面戰(zhàn)也好，和也罷，朕會幫你完成，你可以重新做回八歲前那個無憂無慮的鈴鐺?！?p> “無憂無慮……”天音喃喃重復(fù)，“父皇還沒告訴我，我一不會武功，二沒有六皇嬸那樣的江湖勢力，區(qū)區(qū)弱質(zhì)女子，要怎樣為您去奪破蒼卷？”
“天音！”羽帝突然嚴(yán)厲：“你記住，你是為自己，為大羽奪卷，不是為朕！”
天音垂眸：“對不起父皇，我失言了?！?p> 羽帝聲音漸漸轉(zhuǎn)為輕柔：“罷了，朕沒怪你。至于怎么奪，你應(yīng)該知道最可怕的敵人往往藏匿在最近之處。還有兩年你便成年了，若朕要你遠(yuǎn)嫁星夜，你會不會怪朕狠心?！?p> “嫁……？”似有根魚刺卡在喉嚨間，天音努力許久才發(fā)出聲音：“嫁給誰？龍君嗎？與他同榻為敵？破蒼卷到手，立刻奔逃回國，父皇……您是這個意思么？”
羽帝目光灼灼，耐人尋味：“兩年，還早呢，朕只是讓你先有個心理準(zhǔn)備。”
天音的心霎時沉進(jìn)冰封湖底，一層又一層的寒冷幾乎將她凍僵，她懂了，六皇嬸沒有說謊，說謊的是父皇。若父皇都知道她和龍君的命運，暮非塵身邊怎會無人知曉，大名鼎鼎的趙鶴，可能讓他娶一個生來就是敵手的女子為妻嗎？當(dāng)然不會！然而，暮非塵來羽國見過她，他割下她一縷青絲，那般篤定地對她說：“你是我定下的妻?！彼浴富试谡f謊！
三國一統(tǒng)，龍君鳳主分屬兩國，她不是沒有考慮過其中的問題，但她堅信，她可以用妻子的身份保護(hù)大羽，保護(hù)父皇。今日她才明白，父皇并不這么想，他要她認(rèn)為命定的夫君是仇敵，要她遠(yuǎn)嫁星夜虛與委蛇，要她圖謀而后動，要她背叛夫君，要她將屬于兩個人的破蒼卷劃歸羽國所有。
她想問，父皇，我理解您的做法，但您將女兒的名譽至于何地，將女兒的清白至于何地，又將女兒的心……至于何地？她無法問出口，因為羽帝會怎么答，她了然于胸。公主，享盡世間榮華，當(dāng)有必要時，她要為曾經(jīng)的享受付出同等的代價。個人的名節(jié)、得失，相較于國家大義何其微薄，若她問了，父皇一定會指責(zé)她不配身為他的女兒，不配身為大羽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