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氣極好,比起白天的燥熱,簡直是另一個季節(jié)。
安家的花園里彌散著淺淡的三色堇的香氣。風清月白,大片溫婉綻放的三色堇,藍白黑三色相間分布在五個花瓣上,撩人情思,很容易就會想起花前月下、佳期如夢這樣的詞匯。
然而,什么都不會有,所謂念想在這里只能是些無聊的消遣,即便生根發(fā)芽,也不可能在安家的花園里枝繁葉茂,因為這個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安全的母親白美琴女士,始終在以一種命運之神的姿態(tài)試圖操縱著一草一木的命運。
安全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對著大片的三色堇發(fā)呆。
花的種子是去年歲末他從布魯塞爾帶回來的,是他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巧克力店的英籍女孩送的,那是個身材微胖而內(nèi)心熱忱的英國姑娘,也是個留學生,就讀于魯汶大學,魯汶距離布魯塞爾僅25公里,20分鐘的火車即可到達,因此英國女孩時常跑到布魯塞爾這家巧克力店打工。
他們漸漸熟識起來,愿意與女孩說話,是緣于英籍女孩居然還能說較為流暢的漢語,因此他們很少說法語或者荷蘭語,而是習慣用英文或者中文交流,女孩說因為父母工作的關系,他的父母精通中文,她的童年也是隨父母在中國度過的,因此會些漢語。
女孩有很好聽的名字CLORIS,據(jù)說是古希臘神話里花神的名字,意思是指盛開的花朵。
在著名的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除了與薩克斯管為伴,與教授、導師之間的交流,他幾乎很少說話,也沒有什么朋友。CLORIS的熱情開朗,以及對于中國的少許了解和對中國文化的喜歡,讓獨在異國的安全感到些許安慰。
有時候CLORIS會問他,全,你的夢想是什么?音樂家嗎?
那時候他若有所思地說,freedom(自由)。
自由?那真是個sumptuous(奢侈的)詞匯。我覺得只有壓抑和不快樂的人才最向往自由,因為會以為那是唯一的解脫,全,你生活的很不快樂嗎?
這時安全便開始沉默不語,腦子里浮現(xiàn)是他的母親白美琴女士那張堅硬、美麗、冰冷、果決的臉。
CLORIS笑起來像許多英國女孩一樣有很深的酒窩,她告訴安全,自己總是很快樂很自信。
她說,全,我知道自己沒有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甚至我的臉上有雀斑,而身材也是微胖的,可是我的性格很好很迷人,不是嗎?況且在我們的國家,臉上有幾顆雀斑的女孩是非??蓯鄣南笳?。
安全聽到這些總是不禁呵呵地笑起來,然后告訴她,是的,你的確是個快樂又討人喜歡的姑娘。
安全是個有大眼睛、長睫毛的男人,笑起來,睫毛會向下觸碰到下眼瞼,很迷人。于是CLORIS常說,全,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中國男人。
他們坐在布魯塞爾廣場的椅子上聊天,有時候會去廣場附近的咖啡店點一壺比利時皇家咖啡。
后來,CLORIS還沒畢業(yè),便和一個居住在魯汶的比利時小伙子結(jié)婚了。
她幸福的告訴安全,她要結(jié)婚了,她的夢想就是找到一份愛情,做一個家庭主婦,而不是她父母所期望的生物學家。她背叛了父母的意志,但她感到無比快樂,至少她不會后悔,因為這是她想做的。
在那不久,安全收到一個來自魯汶的包裹,里面有一包三色堇的種子,和一封簡短的信,CLORIS在信中告訴他三色堇的種植方法,以及花期、特征。
這些三色堇種子,喜歡濕潤涼爽的環(huán)境,可以在冬末或者春初播種,然后就會在5月開花,花期不超過7月份,如果照料的好,來年還能再次開放,否則,花謝之后就徹底死去。全,祝愿你能得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這些種子是交給安家的保姆林媽種的,在林媽的精心照料下,這些花終于開放,他完全沒有想到它們真的可以存活、開花,并且開的如此大膽而肆意??涩F(xiàn)在已經(jīng)是6月了,過不了多久,就要全部凋謝了,不知道明年是否還能開花。
安全正看的出神,忽然被一陣當當?shù)哪_步聲驚動,然后就聽見林媽低婉的聲音:“董事長回來啦,安先生從比利時回來好幾天了,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這次回家來住下了,應該就不走了,這會估計在花園里兜涼,您要不要去看看他。”
“嗯,這幾天我去海南出差了,很累,基本上沒怎么睡好覺,明天下午還有個會議,所以不要讓任何人進我的房間,我想好好睡一覺,早飯不用叫我?!卑酌狼俜鲋鴺翘莸臋跅U,瞥了一眼站在花園里背對著自己的安全。
“可是,董事長——”不等林媽說完,白美琴就當當當?shù)厣蠘侨チ恕?p> 待安全回頭望一眼的時候,就只剩林媽一個人站在客廳的中央。
剛才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一個B城知名的女企業(yè)家,一個整日奔波忙碌,很少給予這座美麗的豪宅以半點溫存的女人,一個總是帶著堅定、冰冷的表情、總在試圖操縱著他人命運的美麗的女人。
他的父親安泰林,當年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出身貧寒,母親白美琴則自幼就生長在錦衣玉食的環(huán)境里,從國外留學回來以后認識了在政府部門工作的父親,在外公的撮合下訂了婚。
外公去世以后,他們?nèi)缙诮Y(jié)婚,白美琴不與安泰林商議,便動用關系直接將安泰林的工作辭掉,強行要求他來打理家族企業(yè),并將外公留下的白氏集團更名為安氏集團。這一切都像是一種強行的安置。
于是,父親安泰林成為一個被她操縱了半輩子的男人。
當他男人的尊嚴與忍耐到達了極限,終于無法忍受這個女人極度的苛刻、專制與高傲,在一次意外的車禍之后醒來,便住進了精神病醫(yī)院,至今不能康復。他看見那個女人回到家里,躲在房間里痛哭流涕,撕心裂肺,第二天又面無表情的讓她的助理替父親找一家最好的精神病院,并辦理入院手續(xù)。她一個人帶著行李去了泰國出差。
那一年,安全17歲,他無法理解這個女人的冷漠。
印象中,父親與母親的感情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他們很少同時呆在家中,而每次好不容易碰在一起又總是爭吵不停。
那么些年,他們似乎一直在將一個女人作為任何一場戰(zhàn)爭的導火索,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提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只是吵得很兇。母親甚至會說臟話,言語總是無比刻薄,如鈍的刀子狠狠插入心臟,讓人有窒息而劇烈的疼痛。父親總是很痛苦,臉上有種極力克制的忍耐,甚至會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哭泣。一個男人的哭泣。
父親的崩潰,讓17歲那年的安全也幾近崩潰,這個家里從此只剩下他和母親的身影。
或許在17歲之前的安全,還沒有完全意識到,他的人生也同樣會被操控,在此之前他除了比別的孩子多學幾樣樂器,多學了幾門語言,似乎也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18歲那年,安全高考,在經(jīng)歷了父親的崩潰事件之后,他對這個家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他成績一直很好,完全可以上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牌大學,或者去世界著名的學府留學,他的母親白美琴有這個能力。
而他卻一心想考進音樂學院,即便是他的老師也不能贊同,在B城,向來只有成績較差的孩子,為了考上好一點的大學才會去考取藝術類院校。
他骨子里的倔強,完全不像他的父親,反而像極了母親。他如愿通過了國內(nèi)一流的音樂學院的專業(yè)考試,他的母親白美琴完全知曉,卻始終不動聲色,那樣的青蔥少年,怎么敵得過母親的周密布局。
他的高考成績也是相當?shù)暮茫悄且荒闎城所在省的全省第二名。在填報志愿的時候,她的母親白美琴在他毫不知曉的情況下,比他先一步為他填報了國內(nèi)一所名牌大學的工商管理專業(yè)。他所填報的那張有某音樂學院名稱的志愿表,不過是張廢紙。
而這一切,都在他收到那所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才徹底知曉。他由一個性格沉穩(wěn)的孩子,瞬間變的歇斯底里。
除了收到母親重重的一巴掌,一切都無從改變。
他在依然炙熱的8月來到北方那所名牌大學就讀,別無選擇與反擊之力。
大二那年,他愛上同校美術系一個叫旻的女孩,旻是個和他一樣話不多白皙秀美的上海女孩,柔弱的讓人憐惜。
在離畢業(yè)還有差不多半個月的時候,白美琴在電話里,從安全的口中得知了他的戀情。白美琴對上海人有著很深厭惡與成見,是那種說不上來的惡心與鄙視。她討厭上海人自以為是的驕縱和滿嘴嘰里呱啦的臟話。
安泰林被送進精神病醫(yī)院,對白美琴的打擊是非常大的,她唯一的希望更加寄托在他的兒子安全的身上。她要為他鋪就一個得意而輝煌的人生,這是她想要的。因此她不會允許任何人來影響到安全,更何況那是個她最不喜歡的上海人。
白美琴第二天就去了安全的學校,瞞著安全找到了那個叫旻的女孩??瘫〉筱@之言輪番上陣,旻哭的幾乎要窒息,她是如同玻璃窗一樣明凈而脆弱的女孩。
三天以后,旻辦妥離校手續(xù)就消失了,在留給安全的信里告訴了關于他母親與她見面的一切,并且說:因為我沒有足夠的心力去面對以后難以料想的艱難,所以我們分開,彼此安寧吧。
一輛去往上海的大巴在中途與大貨車相撞,發(fā)生嚴重的交通事故,只有司機和一名男乘客活了下來,其余的乘客全部死亡,旻在其中。
安全再次歇斯底里,發(fā)瘋一樣怒視著她的母親,那樣沉默的男子,爆發(fā)出的痛苦與嚎哭,震動著整個安家大宅。白美琴聽到這個消息內(nèi)心也很震驚,可她還是那樣的表情,堅定、冷漠、美麗、果決。
安全開始整日地發(fā)呆,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抽煙、喝酒。與白美琴更是徹底的沒有對白,偶爾他會去看望父親,父親幾乎不能認出他來,安全給他梳頭發(fā),他笑的像個三歲的孩童。然后,安全開著車在人群稀少的馬路上疾馳。
白美琴對于安全的規(guī)劃剛進入軌道,卻不能前進一步。她看見日益消沉的安全,痛苦而仇恨的眼神,她也會想起那個出車禍死去的叫旻的女孩,心總是被黑暗中伸出的手狠揪一把。她承認她多少有些內(nèi)疚。
而如果想留住她唯一的兒子,眼前她必須安撫他,滿足他。
“我是不會聽從你的安排,去打點你的公司的,我就算餓死,就算被趕出去,也不會進你的公司,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你休想再左右我。”
“別這么說,媽媽不會強迫你。媽媽幫你申請了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的碩士,下個月你就可以去報道。你不是喜歡吹薩克斯嗎,以前你沒上成音樂學院都是媽媽造成的,現(xiàn)在你本科畢業(yè)了,依然可以繼續(xù)學習。學費生活費,媽媽都會幫你打點好,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媽媽只希望你振作起來,你是媽媽唯一的兒子?!卑酌狼俚穆曇舨蝗缙綍r那么明亮,而是多出幾分溫柔。
這是安全去布魯塞爾留學之前與白美琴在飯桌上的對白。
恍若隔世。
此刻,白美琴躺在臥室,嘆了口長氣,又起身站在窗前。
安全站在安家花園里,對著已經(jīng)空落的客廳表情凝重。
有時候他恨她,有時候他卻可憐她。
B城6月的太陽真像是中了五百萬大獎一樣熱辣而興奮。
米拉與許穆頂著烈日,并肩大搖大擺的游蕩在數(shù)碼廣場,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那家經(jīng)常光顧的冰激凌店。
“我要薄荷綠茶冰激凌?!?p> “我要香草檸檬冰激凌。”
兩人嘰嘰喳喳、搖搖晃晃地坐到位置上。
“不要香菜不要鹽!”倆人異口同聲冒出這么神經(jīng)質(zhì)的一句,逗的服務員咯咯地笑。
“熱死我了。你說這通知怎么還不下來啊,會不會筆試就沒戲了?”
“怎么可能?什么時候變的這么沒有耐心了,就憑哥們這專業(yè)水準、一流眼光——”話還沒說完,兩人的手機同時響起,相互看了一眼。
“說不定這就是驚喜!”許穆說話的聲音像個密探。
果然,接到電視臺的電話通知,筆試已經(jīng)通過,許穆的的筆試成績居然還是第一名。他們要在四天以后參加面試。
“你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嘛。米拉姐姐?今天的冰激凌?哼哼,你來買單吧?”許穆的兩只小眼睛又瞇成一條線。
“好啊?!泵桌酒鹕韥?,裝作不經(jīng)意地從許穆身邊走過去柜臺付賬,右腳狠狠地踩在許穆的左腳上,背后傳來一聲尖叫。
偌大的太陽底下,兩人歡呼,興奮地擁抱之后,再次高唱著《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仿佛快樂就是這么簡單,人生是如此的容易滿足。
之后便開始各自備戰(zhàn)。
米拉整天宅在屋里,閉門不出,精心準備面試內(nèi)容,憑著過去四年的電臺積累,她多少還是有些信心的。只是擔心試鏡的時候,第一次面對鏡頭是否還能那么自然流暢的表達,于是反復對著鏡子練習。
許穆的面試內(nèi)容相對簡單,僅僅回答考官提問,卻也格外上心,腦子里時常還會浮現(xiàn)出那天見到秦羽柔時的影像。
許穆與米拉的老家是在離B城不遠的C城,許穆的媽媽童彥梅,與米拉媽媽顧吟珠同在當?shù)匚幕止ぷ鳎S穆爸爸許海峰是當?shù)囟悇站值木珠L,米拉爸爸米邵國是當?shù)匾凰髮W的教授。許穆的爸爸與米拉爸爸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更是多年的知己,兩家一直住在同一個家屬院,關系好的自不用說。
米拉從小就是個非常懂事又多才多藝的女孩子,在旁人看來,她的容貌和氣質(zhì)甚至一舉一動都極像她的母親顧吟珠那么清秀優(yōu)美又大方得體,因此深得長輩親朋的喜歡,許穆的媽媽更是對她疼愛倍加,并且從許穆上幼兒園的時候起就告訴他在學校要處處照顧米拉。
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米拉和許穆已經(jīng)差不多有四個月沒有回家了,從畢業(yè)之后到現(xiàn)在,期間也就通過幾次電話。
周末,童彥梅去了顧吟珠家,剛坐下,席間便開始對顧吟珠說:“吟珠啊,你們米拉這兩天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啊?”
“嗯,有啊,米拉昨天剛給我打過電話。說是已經(jīng)通過電視臺的筆試,在準備面試。對了,你們家許穆筆試還是第一名呢,真不錯啊。我聽米拉說他跟米拉住門對門,這樣我反倒放心了,許穆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人很實誠,一直很照顧我們家米拉。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租房子,我本來就不太放心的,現(xiàn)在好了,他們住對門,互相都有個照應?!鳖櫼髦橐贿呎f著,一邊給童彥梅遞上一杯檸檬水。
“是嗎,那太好了!這事我還沒聽他說呢,這個小王八蛋!這畢業(yè)了也沒管我要錢了,說是自己有筆獎學金還沒用,我說要給他寄錢吧,他死活不要,還說他要自力更生,我可擔心著了。你說現(xiàn)在這大學生比蒼蠅還多,工作又不好找。喲,謝謝。”
童彥梅一邊接過水杯,一面繼續(xù)說道:“還是養(yǎng)女兒好啊,我們家那個小王八蛋,就給我打了一次電話,以前上學的時候沒錢用了就給我打電話,沒事就跟你套近乎,現(xiàn)在不要錢,也不要他老娘了?!?p> “呵呵,別這么說,你們家許穆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打小心眼就實誠,學習也好,人長的也光鮮,他要獨立,那也是對的。你呀,跟你們家老許也該對孩子放放手?!?p> “咳,誰說不是呢,我們家老許比我還心疼孩子。要說我們家許大穆確實是個好孩子,可就是有點胎,要是能像你們家米拉那么聰明又有才華,我就燒高香了。上大學的時候就能當電臺播音員,很不簡單啊,唉,將來啊我們家兒子要是能找個像米拉這么出眾的姑娘就好了。”
“呵呵,她那算什么本事啊,不過是打了四年的工,又不需要她掙錢,我跟老米就這么一個孩子,這么多年,我們雖不是鐘鳴鼎食,可日子也過的悠閑。這孩子說那是她的理想,我們家米拉性子倔,我們也拗不過她,他爸爸總說她喜歡的事情就讓她做好了。其實女孩子性子太倔了會吃虧的?!?p> “不會,再說還有我們家許大穆幫你照顧著呢,誰要是敢欺負米拉,我們家許大穆絕對第一個沖上去。”童彥梅說著眉開眼笑,她的嗓門很大,說話的時候,微微發(fā)福的身體總是隨著聲音在晃動。
顧吟珠也隨著她一起呵呵地笑,有時候她不太喜歡童彥梅說話的方式,不過倒覺得她是個心直口快的熱心腸。
“對了,吟珠,過段時間,要不咱們一起去看看倆孩子吧?要不我這心里真是不踏實啊。再說B城離咱這也近,坐汽車三個小時就到?!?p> “行啊,我也想去看看孩子們,唉,這做父母的對孩子可全剩下一顆心了?!?p> “是啊,誰說不是呢,那個小王八蛋只要能多給我打幾個電話,我都能每天樂呵著過了。哦,對了,到時候讓我們家老許開車去?!?p> “嗯,好啊,就這么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