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習習,除了偶爾的蟲鳴和零星幾聲蛙叫,秋夜的江面上一片寂靜。淺柔的月光鋪灑在水面、甲板和人的身上,給夜空平添了幾份寧靜和柔美。
月上中天,昭示著此刻已是夜半時分。
舒眉站立在那兒,望著水里的明月發(fā)呆,已經(jīng)有好半天。一陣江風吹來,水波蕩漾,月影凌亂,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倏地,水里落入一樣什么東西,把她嚇得猛然一驚,連連后退,被身后的女子一把扶住。
她扭頭回望過去,見到丫鬟雨潤——一位大她兩三歲的姑娘,一直在旁邊靜靜地陪她。
雨潤扶穩(wěn)她后,長長嘆了口氣,趁機勸道:“小姐,還是趕緊進去吧!若是讓嬤嬤知道了,肯定又會嘮叨,說奴婢沒勸著您了?!?p> 舒眉姓文,乃嶺南肇慶府??抵h之女。
雨潤在她五歲時到的文家。那年她生母剛過世,父親怕她孤單,從外面特意買來的。因為年紀相仿,兩人差不多一同長大。跟在她的身后,陪她一起念書、練習針黹和學習規(guī)矩,一晃六年過去了。
此番進京的前半年,爹爹剛被恢復官職,四年前他從縣令位置上罷黜下來。
她的膚色也是父親罷官后,帶著四處游山玩水時曬黑的。幾年時間里,父女倆游遍了嶺南的神山秀水,西至柳州府,南至瓊州島,都有他們的足跡。結果,她原本白得像雪一樣的肌膚,最后曬得跟撒著腳丫長大的漁村妹子一樣黝黑。
若不是父親官復原職,沒準她還將繼續(xù)游歷下去。后來,她被關進屋里,跟母親留下的施嬤嬤學規(guī)矩。半年下來,不僅性子收斂了不少,連臉上、身上的肌膚也慢慢白皙起來,輪廓隨之長開了些。
“唉,嬤嬤的意思,到寧國府后,咱們再也不能經(jīng)常出來了。聽說,齊府乃是百年的纓絡世家,規(guī)矩可嚴了。要不,嬤嬤也不會勸阻咱們白天出來。”無奈地撇了撇嘴角,舒眉支頤靠在船舷上,茫然地望著江面發(fā)呆。
平日里,雨潤跟小姐無話不談,知道她在擔心什么,遂耐著性子勸道:“姨夫人信上不是說了,齊府有四位年齡相仿的表小姐。平日在一處讀書作畫,就是不出去,定然也不會悶的?!?p> 聽她提起表姐妹們,舒眉的眸子里,仿佛有火苗被點燃,瞬間臉龐跟著亮了起來。
“小姐,您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奴婢聽知府夫人講,大姑奶奶誕下龍嗣,恢復了婕妤份位。雖然還未封妃封嬪,好歹從永巷放出來了不是?!只要能侍奉君上,老太爺?shù)脑┌?,終有一日會被平反的?!?p> “但愿這樣吧!回京還不知能不能見到大姐。聽爹爹講,在我百日時,曾被祖母抱進宮里,覲見過陛下和大姐,那時她還是淑妃娘娘?!笔婷嫉恼Z氣里,帶著些許憂傷。
“我的小祖宗,三更半夜,你倆出來干啥?”突然,身后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兩人轉過臉去,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婦走了出來,正是她生母的乳娘——施嬤嬤。
老人家五十出頭的年紀,沒現(xiàn)在見到的這么多白發(fā),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眉眼間落落大方。穿著雖不奢華,卻是十分整潔體面。
一瞅見她出來,舒眉料定會被數(shù)落。她先行一步湊上前去,挽住對方的臂彎,撒嬌道:“嬤嬤就愛背后嚇唬人!這不,正打算回去的!”
“我的小姐,哪有千金閨秀,半夜不睡覺,跑到甲板上瞎游蕩的?”施嬤嬤說著,過來把她扶進艙內。
進到船艙中,那里床榻箱柜、妝奩燈燭一應俱全,布置得頗為豪華。
被扶到床緣坐下,舒眉嘴巴并沒歇下:“前幾年,跟爹爹四處游山玩水,就沒這些窮講究,嬤嬤怎地還計較這些?!”
老婦愣住了,摸了摸小姑娘頭頂?shù)念~發(fā),愛憐地說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您都快過十一進十二歲了。況且老爺起復后,小姐恢復官家女眷的身份,自然得注意些體面。大姑奶奶份位,眼看著還要往上升。這宮里宮外的人,都拿眼睛瞧著您呢!可不能丟了文家女兒的臉面。就是您外祖家,在徽州一帶也是郡望,沒得讓人看了笑話去。”
舒眉聽聞,蹙了蹙眉頭,嘟起嘴巴答道:“在船艙里憋了一天,好不容易趁著夜深人靜,出來透口氣兒,這可是嬤嬤事先答應過的?!?p> 許是想到整日拘在船艙里,確實有些難為她了,施嬤嬤的表情松弛下來。
一邊替舒眉寬衣,她一邊輕聲勸慰道:“夜里放涼,水面上濕氣大。小姐呆在外面時辰不短了,老奴是怕您著涼。再說,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怪嚇人的,撞見不好的東西就糟糕了,畢竟七月還未過……”
祭出了小孩通常怕的鬼怪當說辭。果然,一聽這話,舒眉臉上倏地嚇得慘白。
只見她握著小拳頭,強裝鎮(zhèn)定地說道:“爹爹說了,世上無神鬼!要是怕那些,我就不會晚上出來了……”小時候,躲在施嬤嬤的懷里,她沒少聽過鬼故事,心里還留有些許陰影。
“有太太在天上保佑,小姐自然不用擔心惡鬼纏上。老奴是怕你遇到……”她若有所指地,從船艙窗口望出去,不遠處盡是一飄一閃的漁火。
“不必擔心!船上有兩名護衛(wèi)呢!爹爹說,是國公府一等一的高手。此刻,他們沒準就躲在暗處守著呢!”舒眉喉嚨有些發(fā)緊,強裝鎮(zhèn)定地說道。
覺察出她的不安,雨潤忙岔開話頭:“小姐,此次回京,咱們不再回嶺南了嗎?老爺和太太可都還留在肇慶府呢!”
舒眉暗地里松了口氣,躺到床榻上:“爹爹說,過不了多久他也會進京的。讓咱們先到京城等著他們?!?p> 施嬤嬤過來替舒眉蓋上毯子,解釋道:“國公爺做壽,小姐得在八月底趕到。再說姨夫人托人帶了幾次口信,說要接小姐回京,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情?!?p> “嬤嬤,你見過齊太夫人嗎?她是怎么一個人,會喜歡舒兒嗎?”小姑娘歪著腦袋問道。
老仆婦正欲跟她說解,突然,船艙外面狂風大作,將船身吹得左右搖晃。幾念之間,連門口掛的燈籠,都快吹得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落下來了。
施嬤嬤顛顛地走到窗邊,打探江面上的情況。
只見外頭昏天黑地,烏云推上來遮住了半輪明月。岸上刮起狂風,卷起塵土殘葉四處飛揚,江水被狂風掀起巨浪,直沖到甲板上……
“剛才都是月朗風清的,才一眨眼的功夫,怎地就起了這么大的風呢?”舒眉百思不得其解。
施嬤嬤耐心解釋:“小姐是在嶺南長大的,自是不知,這江南江北的天氣。一到換季的日子,就變得特別快。老奴以前在徽州時,聽農人們說,這種日子不宜近水的?!?p> 她的話音剛一落下,一個巨浪突然打了過來,船身顛簸得更加厲害了。
隨后,船體劇烈地晃動,舒眉本能地抓住床架上的橫木。施嬤嬤像老母雞一樣,把她家姑娘像雛雞一樣護在懷中。
這時,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還有船上艄公和船夫的呼喝聲。
沒過一會兒,外頭傳來“不好了,底艙進水了”、“船底破了一個洞”、“船開始下沉了”等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伴著這些凄厲嘶喊的,是船外的狂風大作,巨浪奔騰的景象。
接著,又是幾個浪頭打來。施嬤嬤此時才覺察出,事情似乎有些蹊蹺。她咬緊牙關,把腳一跺,將姑娘往雨潤的懷里一塞,囑咐了一句:“照顧好小姐?!比缓螅蜷_艙門,朝外面尋救兵去了。
她走出船艙沒多久,一個巨浪打來,暴雨般的江水,朝舒眉所在艙門潑了進來。兩小姑娘沒別的辦法,把艙里的箱子、柜子等重物,合力拖到門邊,這才勉強封住了艙門。
與此同時,船身開始向下傾斜,抵住艙門的箱子、柜子沿著甲板,朝另一邊開始滑移。這突發(fā)的狀況,讓舒眉主仆倆手足無措起來。
外頭江面上的呼哨聲、哭喊聲、狂浪拍上甲板的重擊聲,響成一片,仿佛世界末日來臨一般。
從沒見過這等陣勢,舒眉不禁傻了眼。頃刻間臉上急得煞白,身子不停地哆嗦,和雨潤抱成一團,蜷縮在床榻旁邊。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如此險境。
以前,雖跟著爹爹四處游歷,可從來沒遇到這等困境。饒是她小小年紀,有著比同齡女孩見多識廣的沉穩(wěn),也架不住眼前的危機,讓人心驚膽寒、手腳無措的。
就這樣,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中,兩人終于聽到仿若天籟的聲音響起。
“小姐,小姐,莫管事來了,要咱們趕緊下船去……”
是施嬤嬤在船艙外頭叫喚她們!
舒眉聽聞后,一躍而起,拉著雨潤奔到門口,拖開木箱就要往外沖出去。這時,一個巨浪打過來,船體差不多有半截都沉到水里。她跟雨潤一個沒站穩(wěn),滋溜一聲,沿著甲板滑入了涼浸浸的江水中……
當江水沒過頭頂時,寒意立刻包裹了她的全身,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舒眉只記得最后聽到的是,施嬤嬤凄厲的尖嘯聲。
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水,舒眉覺得刺骨的江水,像千萬柄匕首,割裂她的胸肺和全身的經(jīng)絡,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四肢在水中拼命地胡亂劃拉掙扎。可越是這樣,沉得越發(fā)迅速。沒過一會兒,她的意識開始模糊,整個人昏厥了過去……
※※※
猛然間驚醒過來,舒眉被嚇出一身冷汗,頭疼欲裂。
這夢境太過詭異了,她自游覽的那座古宅摔破腦袋,陷入昏迷后,就做了個奇怪的夢。
里面的古代小姑娘,竟然跟她同名,連性子也像。讓舒眉一時不確定,是跟夢里小姑娘發(fā)生心靈感應了,還是根本就她的前世。
舒眉本來是無神論者,不過畢業(yè)后閑著無聊,用電視劇和網(wǎng)絡小說打發(fā)了不少時間。故此,她一時確定不了,她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那小姑娘跟她是何種關系?難道是自己快死了,才夢到前世的往事,或者只是穿越故事看多了?
感覺如此真實,不像觀看別人的往事,更像是她親自經(jīng)歷過的。
讓躺在病床上的舒眉,嚇得直接從夢中驚醒過來。
她掙扎著起了身,沉思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想多了?;蛟S那座宅子陰氣太重,容易引發(fā)神智紊亂。
她決定下床走一走。
在陽光底下,魑魅魍魎應該不會找來吧?!
舒眉掀開蓋上身上的薄被,強打精神下床了,扶著醫(yī)院病房里的桌子,就要出門去??墒沁€沒有走上兩步,腦袋中一陣眩暈,腿下一軟,她整個人又栽了下來,再次陷入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