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東流何時還?復西歸,笑空談?!?p> 劍影猶如綿綿細雨,在燈火下,閃閃回射著光芒。鹽女身子手腳張開,一腳尖立于舞池正中,恰似開場的獨舞宣言。
緊接著她身形一滯后,如蕩蕩江水,慢而穩(wěn),靜而柔,單腳支撐,腰弓后,劍尖朝后伸出轉了一圈直抵獨立腳尖。
劍身仿佛彈簧一般,將她整個身子彈起,一個圓環(huán)將劍影激蕩開來,微微滯空,空中留下一圈圈劍光,燦若晨星,光華外泄。
外行人看光,內行人看劍,其實沒人看見她挽了多少劍花,刺出多少劍,包括太子身后佇立的眾人。
一時間在場諸人大吸一口氣,特別是那些麻木的內侍,此刻也稍稍露出點人該有的神情,而不是泥塑木雕般呆滯。
“舫上雕欄香滿岸。佳人應在,才子俱全,笙歌動河畔?!?p> 此時文余音已將《春江花夜月》完美過渡到了《將軍行》,絲毫沒有拖音,一點也未露走音的痕跡,但是已經絲毫沒人注意,文余音那精湛的古箏技藝。
鹽女越舞越快,好多人已經忘了她夜叉般的面目,恰如男子般的身形。
“三尺青鋒聞天語。”
鹽女手中長劍,幻做大千世界諸物,如真如假,亦幻亦實:
劍如火,火光迸射,赤炎焚天,漫延不止,此刻為火海焚天;
劍如風,罡風呼嘯,風卷殘云,云聚風涌,此時為罡風之界:
劍如雷,雷霆交織,烏云密布,震徹寰宇,此地為雷澤絕地:
劍如水,洪水滔天,水漫寰宇,鋪天蓋地,此際為汪洋大?!?p> 文余音手指疾馳如風,毫不遜色,兩人仿似較真一般,那《將軍行》已完,恰到好處地渡到了《歸思》,就如小船從顛簸的風浪中,進入了靜謐的港口,堪稱完美!
“八百甲胄歸思旅。角聲四起烽煙聚。春閨北望,堂上翁媼,問‘歸否’一句?!?p> 鹽女一口氣吟完此詞,一個突身至沖云霄,三丈之高,可見其輕功如鴻雁。而后她手握長劍,劍尖直下,如九天銀河落下,天上隕石落下,直擊大地。
“鐺……”
一聲響亮耳鳴的金屬聲,那劍尖刺入船板,要不是這是畫舫甲板是千年石木建造,堅硬如金石,恐怕已經被這股大力刺穿,擊碎。
又有人擔心太子所賜之劍被折斷,這是太子御劍——東風,恐怕亦非凡品,折斷此劍,鹽女恐怕性命不保,要判她個不敬太子之罪,其實也倒是這些人多心了。
鹽女在“東風”劍身彎曲到極致之時,忽然定住,利用劍身反彈之勢,一個鯉魚打挺,亭亭玉立于中央,右手揮劍臨空而上,劍不知所蹤。
此時,太子身后一眾侍衛(wèi),立馬露出戒備神情,脫去泥胎木偶的樣貌,疾風似地往前踏出幾步,將太子團團圍住,全部盯著上空。
其余眾人一無所覺,皆抬首望天,皓月當空,星辰暗語,除了清風徐徐,就是畫舫之下,赤水疾疾。
吐納間,東風已然從空落下,在空中劃下一絲光華,直入鹽女左手抬平,手掌握著的鹿皮包裹的紋龍樣式的劍鞘之內。
“叮當!”
金屬撞擊聲響之后,眾人呼吸停了大概一吐納間,文余音剛好撥完最后一音。
只是那雷聲仿佛還在耳中嗡嗡回響,烈火的熾熱似乎還有余溫,洪水退去的濕氣還不停漫延,朔風呼嘯的冷寒也不曾真的散去。
喝彩聲起,響徹了整個赤水南岸,也響徹畫舫上空的云霄。此舉倒是惹得遠處大大小小的船只,瞪目遙望,又不敢上前來圍觀。
太子臉上微有怒氣,旁邊眾侍衛(wèi)趕忙退步,有條不紊地立于太子身后。
太子望向不遠處的四皇子,只見他一臉沉醉之色,隨即釋然。
“好!今日孤才知,世間竟有這等女子!文武雙全,比之文士不趁多讓,比之武人也不遜風光!該賞!
這柄東風隨孤多年,乃是鑄劍大師司馬正氣早年所筑,千年難遇的玄鐵成就此劍,削鐵如泥,堅韌有余,劍氣外涌,乃劍中上品。
今日就賜予你了,以慰我赤金泱泱大國竟有如此奇女子!當浮一大白!”
說完太子舉杯痛飲,四皇子也照舊,其余有資格舉杯的人無不跟從痛飲此杯。
太子飲酒完畢,金樽龍玉酒杯被上前而來的侍女接過,太子豪氣干云笑道:“四弟,為兄實在找不出人來接你這招??纯礊樾稚砗?,一群粗枝大葉的武夫,舞劍尚能接下此女一招半式,可填詞……”
說完太子白皙的俊臉上,一絲無奈緩顯,一時無語。
“詩詞歌賦者,實在愛莫能助!他們的確沒這個本事!”
太子嘆氣語罷,望著身后眾人,又看看周遭圍觀的探花郎,太學生,輕輕搖頭苦笑,此情此舉倒是讓周遭眾人皆默不作聲。
能文者,劍道無能。能武者,詞曲無助。
“余音,你通曉詞曲,就此《青玉案》,做個點評,劍舞一舉,當下無人能接,也不配接!”
太子緩緩說道,語氣頹然,已然是向四皇子服輸。
文余音蓮步上前,諾了聲是,轉向眾人,緩緩說道。
“赤水東流何時還?復西歸,笑空談。舫上雕欄香滿岸。佳人應在,才子俱全,笙歌動河畔。
三尺青鋒聞天語,八百甲胄歸思旅。角聲四起烽煙聚。春閨北望,堂上翁媼,問‘歸否’一句?!?p> 文余音鶯燕之音,瑯瑯上口,朗誦完畢,稍稍停頓。
又言:“此《青玉案》,上闕說景,道此間赤水連綿,東流逝去不復還。后又講人,下闋繼而推開說情,道邊軍將士的種種無奈,最后歸于元京繁華之下親人對將士的思念之情,說虛講實,互相映照?!?p> 文余音輕紗薄裙,曲線姣好,倒是有些心猿意馬之人,完全不知她在所言何事。
“此詞,只能算為下品!”
文余音語出驚人,倒是惹得一眾探花郎,太學生忿忿不平,想是自己上前,也不過如是,此女評價太過刻薄。
武職內侍諸人倒是毫無所覺。
“只是!”
文余音俏臉反射著一船的燈火,稍顯紅韻,她繼續(xù)說道。
“鹽女劍舞,一氣呵成,配上諸種風格的聲樂,從纏綿婉轉的風月到蕩氣回腸的沙場百戰(zhàn),最后歸于哀思回望的鄉(xiāng)旅情長。三首曲子之下,動作毫無懈怠,猶如神助。我恍惚現(xiàn)在還看見劍光如火、如風、如雨,又如雷霆萬鈞!
我一個不懂武功之人,至今猶有余悸,劍舞詞曲合為一體,當為上品!”
文余音俏臉忽然一紅,貌似鼓起莫大勇氣,因為她知道她說的是什么。
四皇子聽完,毫無聲色。
太子卻是喃喃自語,而后再度望向眾人,輕輕捻著下頜短須,好似犯了莫大的難題。
四皇子沉吟半晌,正要說話。
忽見,眾人中一少年拱手而出,隨即拜下,對著太子就道:“啟稟太子,草民商丘臣,有事稟報!”
四皇子側目而來,細細打量著正中說話的少年。
此少年身形俊逸挺拔,一身華服襲身,狻猊踏云靴。全身皆暗金色流紋,配上他冠玉臉膛,干凈黑亮的書生頭巾,也是讓四皇子暗暗叫好,美少年不過如是。
太子見是他,似笑非笑地言道:“平身,起來說話。商丘臣,莫非你有能耐與鹽女一較高下?”
商丘臣清清嗓子,卷起袖袍,起身拱手回道:“稟太子,草民劍技只得皮毛,焉敢與鹽女姐姐過招?”
商丘臣語罷,一眾噓聲四起,太子不悅,隨即抬手制止嘩聲。
“那你想如何?”
太子又笑問道。
“我也有詞一曲,至于劍舞,不敢碰其鋒芒。但,小子卻有字畫一副,還望鹽女姐姐笑納點評。小子今年十五,孟浪之處,還望太子,四皇子,鹽女姐姐見笑!”
商丘臣邊說,邊順序向三人施禮。
周遭眾人倒也無話可說,之前的唏噓,只怕這少年自不量力,失了禮數,叫人笑話他爹娘管教無方。
“此子是戶部侍郎商正南之二子。”
“商正南此人矜矜業(yè)業(yè),報國能臣,算是一干吏?!?p> “傳言商正南極善書法,正書,楷書自成一家!”
“他大兒子更了不得。十四歲就中當朝狀元,上一屆的,就在去年年初還馬踏青云道,觀遍元京花,好不風光!”
“此子與他哥哥樣貌幾乎一模一樣,是雙胞胎,重陽之日同出。那一日百年難遇的風雨,至今難忘啊!”
四皇子依稀聽到眾人的耳語,笑道:“少年,國之希望!還望兄長讓此子一展雄圖!我相信,我元京子弟不負眾望,鹽女之技不值一提!”
太子聽罷,見四皇子如此貶低自己的手下,心下一寬,接道:“也罷,商丘臣。你年少無為,聽說你自幼習武,底子應該不差。那你就量力而行,孤絕不會怪你技不如人!”
商丘臣諾了聲是,也不理眾人目光如何,徑直走向文余音。
“姐姐,小子需要筆墨紙硯。紙張為上等宣紙,墨為胭脂,筆為狼毫金竹!”
商丘成一臉笑意,其中卻是四目放光,把文余音全身瞄了個遍,鼻子毫不留情的吸著那淡淡的“百芳齋”上等胭脂“淡月”的香氣。
商丘臣小手差點忍不住,錯開抱拳的樣式,撫上近在咫尺的佳人柔薏上。
文余音一臉淡色回道:“小女子準時送上公子所需文房四寶?!?p> 而后蓮步移動,略微停頓,扭頭看他一眼道:“只盼望,公子不負眾望,讓鹽女姐姐領略我元京風流人物!”
文余音搖搖曳曳而走,只留下一陣香風,其間語氣稍冷,眾人吃瓜,看在眼里,哪能不知商丘臣的局促。
商丘臣一臉全不在意的模樣,倒是惹得眾人文青氣涌,一時交頭接耳,輕聲低語。
“這小子,一看就是個浪蕩子,公仇卻私泡妞……”
“噓!別說話,只等著看笑話就行,銀樣蠟燭做槍頭,繡花枕頭一包草?!?p> 太子心內也是微微緊張,面上不顯,看著眼前的四弟,倒是覺得他故作深沉,今日定要勝自己一籌的模樣。
太子舉杯上前,同邀四皇子共飲,以消去此時無聊,亦或者是尷尬,又恐怕是些許小小壓力。
四皇子施禮謝酒,哥倆神態(tài)親昵,一同舉杯暢飲。
元京的酒多為米酒,且是純釀發(fā)酵,多喝不易醉。但上好的米酒要是讓人醉起來,卻是讓人不著南北,不辯東西。
也是元京魚米之地,才有如此多的米糧,用來釀酒。放眼元京周遭數萬畝的良田,且天子腳下,根本無人敢實施兼并土地之舉,再加上河道旱道通行無阻,元京十數萬人口,人均富足,吃喝不愁。
四皇子想到此處,微微一笑,朝中干吏多不勝數,也才將如此大城,管理得條條有序。
“皇兄請看!商丘臣此子,面貌不凡,定有驚人之舉,你我拭目以待!”
四皇子拉著兄長的手,輕輕笑道,二人一同望向舞池中央。
商丘臣靜待文余音曲子響起,之前就吩咐過她:“曲調隨意,什么都行,只要是文姐姐彈的曲子,無論什么樂器,無論何時何地!”
這是商丘臣原話。
文余音豎彈琵琶,一弦音落,裊裊弦驚,又似一曲無音,眾人立起耳朵傾聽,才聞之間或斷斷續(xù)續(xù),切切嘈嘈,嘩嘩啦啦,錚錚鐺鐺……
太子聽罷,微微蹙眉,四皇子卻是不置可否,一臉笑意。
周遭眾人一時疑惑,又做恍然。
商丘臣長眉微微上揚,而后嘴角一絲笑意,提筆疾揮,落筆處,恰似一點,又拖出半截。
“月下舫樓橫鎖,千帆舞盡歸來。今夕春晝此來襲。冬稍解暖意,夏已睡芳菲?!?p> 商丘臣不緊不慢,全身心投入,此時他不是置身于畫舫之上,而是手握長劍,劍尖遙指,面對紙硯,面對山河,面對敵人,面對倚劍獨立的鹽女……
商丘臣筆鋒一轉,呈龍蛇飛舞之勢,白凈的宣紙上又多了長長的一撇。
“遙望山河破碎,金戈鐵馬未醉。一弦一柱所言易退。當時明月在,曾照鐵騎歸?!?p> 商丘臣落筆之后,平穩(wěn)一橫,手腕稍稍上提而回旋。
他落筆之后,灑然攬袍走向太子,躬身抱拳,而此時文余音一曲也剛好止住。
太子一臉疑惑,四皇子亦是如此,周遭人更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如此賣弄的官宦子弟到底寫了什么書法。
文余音受指示,上前拿起白玉般的宣紙,定金一看,紙張上一個“歸”字,再無其他。
文余音細細一觀,只覺此字長長那撇,似刀劍槍戟,若斧戈矛鐮,又若大地裂紋,好似雷霆霹靂。
文余音一呆:“這非正書,楷書,草書,不似篆體,金體,隸體。怎么就如一種武器……”
文余音抬頭望著上首太子,一時無言。
太子輕輕一笑:“鹽女,你去一觀如何?”
鹽女望向四皇子,而后走向文余音身畔,細眼微微一怔,而后目光再也無從移開。
許久之后,鹽女頭上汗珠密閉,無力地緩緩地放下宣紙,似有不甘,努力克制自己已經放松的神情,心內一緊,又恢復了剛才的桀驁模樣。
眾人毫無所覺,反正都是一般丑陋。
鹽女沉吟不定,忽而張口說道:“稟太子,此子將劍勢融入書法之中,就是這一撇,蘊含劍意,小女子才疏學淺,無從破解,甘愿認輸。”
太子一聽稍作沉默,扭頭看著一邊看著四皇子,一邊不可置信地喃喃說道:“可是當真?以你這般驚人劍技,竟對一幅字畫俯首?”
四皇子側目回過神來,望著眼前太子,微微一笑:“大兄不知,劍道一途,也算博大精深。武技到達頂峰,可化入任何事物,猶如天人。鹽女被商丘臣書法折服,但實戰(zhàn)商丘臣卻不是鹽女一合之將!”
在場眾人皆被四皇子說辭驚呆,雖然四皇子勉強說出了事實,但一眾文青恍然,不真的來場真刀實劍,還是銀樣蠟槍頭啊!只有太子身后,四皇子隨行的眾人無聲無息。
鹽女鵝蛋丑臉一陣苦澀之笑,比死了爹娘還難看,拱手回道:“稟太子,確是如此。此子臨摹的劍意,小女子甘拜下風!”
說完跪拜行禮,而后隱入四皇子隨行數人中。
太子一愣,隨即笑道:“余音,這曲《臨江仙》你也來點評。”
“稟太子,詞曲已經不重要。商丘臣一詞,只為下品。押韻尚可缺文理,平仄欠佳少文意,典故非所然,詞不達意,文不抒情,僅此而已?!?p> 文余音秀色古井無波,她不怕得罪不遠處的少年。
一眾文青又生不忿,怒目相向,雖然意難平,且看國色天香之后,目光又源遠流長,不平之意卻解。
商丘臣一笑,接下太子賜酒,一飲而盡,仿佛有人說他所做之詞是狗屁,也毫無關系。
“狗屁就狗屁,下品也是品?!鄙糖鸪純刃淖猿暗?。
一眾歡聲笑語里面,商丘臣默默想到伊人的笑顏,等到抬目望去,文余音已經不知所蹤,只剩下這嘈雜聲滿滿的畫舫三艘,在赤水南,緩緩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