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以前，任歡最喜歡聽的話就是別人夸任歡，長得有福啦，成績好啦，文靜啦，乖巧懂事啦等等等等。十七歲以后，任歡最害怕的就是別人夸任歡，連一句認(rèn)真能干都能讓任歡提心吊膽一整天。

　　人的一生無論身在何處都是平平無奇的一生，從來沒遇到什么能讓任歡驚艷不已念念不忘的事情。爺爺奶奶說任歡性子淡，但對人好。爸爸媽媽說任歡冷血，白生養(yǎng)了。高中老師說任歡白眼狼。

　　家里人都遵循著一個原則——家和萬事興，人前自家這樣好那樣好，人后半夜驚醒已淚流滿面。

　　一副金玉的皮囊里過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腐臭。媳婦隔著八條街罵公公黃鼠狼，兒子拿著掃帚趕走看雞場的親娘，女兒回憶著爸爸夜不歸宿，媽媽街頭和別人耍，弟弟哭著餓要找媽媽。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一個打小就被告訴家里很窮，不要惹事的孩子，你期待他日后能有多不自卑呢？

　　任歡小時候，也就是六七歲的樣子，爸媽開了個養(yǎng)雞場。白日里來朋友時殺一只，黑夜里鄰居們精氣滿滿來打麻將。屋子不大，二十平方米左右，床和桌子，鍋碗瓢盆都一一齊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到夜晚比民國上海灘還要富麗數(shù)十百倍。煙霧彌漫，歡聲笑語。

　　任歡常伴著“安全感”入睡。

　　小孩子不記事。可能是因?yàn)橛∠筇羁塘?，任歡才能清楚地回憶起有弟弟的那一年吧。爸爸媽媽騎著摩托車帶她去吳村二月會，買了個很漂亮很漂亮的洋娃娃玩偶，抱著睡覺軟綿綿的。她記得是十元，爸爸買一盒煙錢的五分之一。

　　他們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從十五還到十塊，沒再說什么，一口氣買了下來。

　　“歡歡，抱著娃娃睡好嗎？”

　　“嗯嗯，好好好?！?p>　　任歡不敢說喜歡，給我買給我買，早早地懂事讓她不敢暴露出自己的真實(shí)想法，說實(shí)話哪個小男孩不想要小汽車，哪個小女孩不想要洋娃娃。

　　但她記得，奶奶說家里很窮，窮到讓她上不起學(xué)，不是很需要的東西就不要賣了吧。小孩子最好不要有這樣的想法，否則以后遇到真正喜歡的東西也會覺得不需要從而不買的。

　　爸爸媽媽很爽快，買給了她，她愛不釋手。

　　這次他們沒有直接回東邊那個家，而是先把任歡送到了爺爺奶奶家。

　　任歡哭著鬧著害怕極了，她覺得跟著爸爸媽媽就算喝苦藥也是甜的，如果爸爸媽媽不要她了，她就成了和后村那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一樣了，成天被人追著罵有娘生沒娘養(yǎng)。

　　爺爺奶奶拽著大哭大叫的任歡，拖進(jìn)了屋門。摩托車駛出大門好遠(yuǎn)好遠(yuǎn)，直到徹底聽不到摩托的聲音任歡才停止大哭，她局促不安地坐在沙發(fā)上，默默地吊著淚珠。第一次覺得，為什么要活得這么苦，為什么不能像電視上的孩子一樣有人疼愛呢？

　　奶奶問任歡吃飯沒，任歡不回答，低頭緊抱著洋娃娃，怕奶奶把它賣了。

　　“我不想要娃娃的，真的。真真教我用枕巾做洋娃娃了，是爸爸媽媽非要買給我的，我沒有亂花錢?！?p>　　小女孩沒有抽泣，雖然一頓一頓的，但還是把話說完整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給小女孩捏好背角，發(fā)現(xiàn)她被窩里藏著個洋娃娃，一把拽出來，說：“好好睡，抱著個這玩意，晚上著涼了誰管？你爸媽不要你了，就我跟你爺爺養(yǎng)著你呢，睡吧！”

　　任歡的恐懼感再次來臨，她想起再小一點(diǎn)的時候和奶奶一起睡，奶奶用屋子外面呼嘯的北風(fēng)哄嚇?biāo)?，說那是會吃小孩的老貓胡子。她把頭埋在被子里，久久不敢入睡。

　　奶奶說：“沒事，它要是敢進(jìn)來，奶奶就用那個堵門的棍子把他打跑?！?p>　　任歡又想起以前聽到屋頂有聲音就會擔(dān)心是小偷在上面飛檐走壁。

　　看到斑駁到已經(jīng)掉白灰的屋頂，會情不自禁幻想那些圖形，有的像小動物，有的像少女，將軍，美得不可言喻。

　　回想著回想著，任歡不知不覺睡著了。

　　再次重溫了剛出生的那個夜晚。

　　她站在石榴樹下，聽著東屋混亂的聲音，一個小女孩出生了。奶奶請人算了一下那個時辰，大約是晚上八九點(diǎn)左右，命苦。

　　出生后，媽媽不讓她喝人奶，說是對自己胸不好。所以她喝的都是奶粉。后來錢不夠了，說讓奶奶掏點(diǎn)錢買奶粉，奶奶不愿意，媽媽說不過奶奶就又讓她喝人奶了。

　　長大一點(diǎn)，她買了一條金魚放在屋子里，爸爸喝醉酒發(fā)酒瘋，砸了金魚缸，砸了水壺和凳子，拿剪刀刺傷了媽媽的后背，躺了半個多月。娘家人勸分，自家人勸和。好說歹說，以后爸爸再這樣奶奶就親手把他送進(jìn)牢子里才罷休。

　　自此以后家里確實(shí)安靜了不少。奶奶伺候媽媽，事事俱到，爸爸住在外面。

　　如果給十七歲的任歡一次機(jī)會，讓她回到這一年，任歡會對奶奶說：別伺候她了，你病的時候她可都沒來看你一眼?？删退銓δ棠陶f了，奶奶也一定不聽，她的思想秉承爺爺?shù)乃枷耄憾际且患胰?，咱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就成了?p>　　她的記憶到此就戛然而止。

　　后來就是上小學(xué)。半寄宿學(xué)校，上小學(xué)只敢要五塊十塊，其余同學(xué)少則五七十多則一百。家長會在老師那里存一部分錢，我則是替老師記賬。

　　很久以后才懂得老師的用心良苦：她把本子給任歡，但從不查賬。任歡爺爺在老師那里存了一百，她說也要給我存了一百五。

　　任歡從四年級轉(zhuǎn)學(xué)到那里，到了六年級“賬戶里”還剩七十。任歡花了八十，大多因?yàn)榈艿茉D(zhuǎn)學(xué)到這，任歡不忍心看他像自己一樣羨慕別人就時常取錢給他花。

　　最自由的就是小學(xué)時期，任歡交好的不僅是好學(xué)生，還能和老師口中的壞學(xué)生打成一片。因?yàn)閴膶W(xué)生身上有任歡艷慕不來的東西——隨意地活著。

　　他們不用在意別人的評價，聽到不好聽的話直接反駁，因?yàn)樗麄儽澈笥猩類圩约旱母改笓窝?p>　　初中順風(fēng)順?biāo)咧谢胂缕隆?p>　　別人都說理科生好就業(yè)，任歡也沒想過多有突破，就選了理科，以后好找個容易的工作養(yǎng)家。

　　令人心態(tài)崩潰的是，高中就像是一個監(jiān)獄，實(shí)時監(jiān)控你的一舉一動，吃飯的時間都有限定，每一個記憶場景都猶如地獄涌來的幽靈，深深包裹任歡，任由她身體冰冷。

　　但也是從高中開始，任歡就學(xué)會了一個職場技能：假努力。

　　以前的信任：你所學(xué)到的知識不在于你花費(fèi)時間的長短，而在于你思考的多少，也就是效率。在本身效率最高的時間段內(nèi)學(xué)會最多的東西，其余時間任意玩耍放松身心。

　　現(xiàn)在的信任：無須在意效率，你努力了，就會被自己的努力和奮斗感動。

　　別人玩，我寫作業(yè)，縱然思緒不在這里也寫。

　　別人寫做作業(yè)，我還寫作業(yè)，縱然思緒不在這里還寫。

　　別人下學(xué)回宿舍，我寫作業(yè)，比他們多學(xué)十分鐘。

　　這種心態(tài)不好，可任歡還是考上了一個大學(xué)，雖然不是985211但在國際莊口碑一流。

　　漫無目的，本該隨波逐流的一生。

　　遇到了一個人。

　　長得很好看，身材修長，劍眉星目。

　　“你好?！?p>　　“你好?！?p>　　“打擾一下，醫(yī)大怎么走？”

　　“沿著這條路直走，走左邊，有保安室的那個地方。”

　　“謝謝?！?p>　　任歡拖著大包小包，到了宿舍。

　　后來才知道，男孩子是學(xué)生部的，叫李海。

　　她偷偷暗戀他，所以知道他許多事情。

　　本地人，爸爸跟著個外地女人跑了，媽媽自己一個人把他帶大。

　　可當(dāng)他死去的消息傳來時，任歡還是瘋狂了一場，在廁所隔間哭了一晚上，不敢出聲小聲抽泣。

　　半個月后，新聞上才出現(xiàn)實(shí)情：

　　李某母親和情人計謀殺死李某，因李某力氣太大，情人無法動手只得叫出李某母親。

　　但當(dāng)李某母親出來的那一刻，李某看著母親放棄了掙扎。

　　情人連砍了十七刀，最終不救身亡。

　　任歡很心疼他，可路子還是要走下去的，少年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始終揮散不去，深夜的時候總是魂牽夢繞，告訴她，你曾深愛。

　　你曾深愛，告白的話尚未將出口，也從不會再說出口了。

　　她喜歡十點(diǎn)的時候繞遍操場，佯作無事凝視深空，微風(fēng)輕撫，吹來他獨(dú)有的香味。如今她還是去操場，空氣中沒有了熟悉的氣息，少年坐的草坪空空如也。

　　任歡有一件寶貝，屯了好久，花三個月才得手。

　　聯(lián)合國基金會的戒指，平常重要場合才舍得戴一下，暑假后她趁著開學(xué)前三天，多方打聽才知道他的住所。村里人可憐李海，見李海同學(xué)來看他，給她指出了李海真正的葬處。

　　不在紫陵墓園，而是一處丘山。

　　同學(xué)們給他捐出的錢不翼而飛，反正一處也沒用到李海身上。李海舅舅嫌火葬貴，就地掩埋。紫陵墓園那一處石碑，暫時刻的是李海的名字，百年之后就不知道是誰的了?；ヂ?lián)網(wǎng)沒有記憶，當(dāng)祭拜的熱潮過去，誰還會記得那個墓碑上的名字呢？

　　恐怕只有任歡了吧，這是一件值得她向吃了蜜的小孩炫耀的事情。

　　她沒有什么珍惜的東西，也沒有對什么表現(xiàn)出過狂熱，唯獨(dú)葬下那顆戒指的時候，心臟要跳出了胸膛。她激動，她狂喜，一時登入云端，一息跌入地底，高考結(jié)束交卷前幾秒都沒這么緊張過。

　　這場婚禮無需司儀主持，無需親友祝福，默默無聲卻真實(shí)存在。

　　或許是因?yàn)樘煲娍蓱z，無數(shù)顆流星從她頭頂劃過，如果真的有神靈會聽凡人的訴求：那么神明大人，請讓我照顧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