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本院的議事堂里面,幾個長老相互對坐,卻是一片寂然。
少林本院的當(dāng)代方丈道慈大師端坐正中的蒲團之上,雙目半開半閉,卻是似乎已經(jīng)入定去了一般。
“咳”,監(jiān)院的玄苦和尚咳嗽了一聲,開口說道:“玄難與玄悟兩位師弟的聯(lián)名來信,幾位都已經(jīng)看過了,究竟應(yīng)該如何回復(fù),也應(yīng)該拿出個章程來了。”
“玄難與玄悟的信里一味盛贊那僻處涼州的西林寺,卻是對其他幾處僧院情形輕描淡寫,未免……”一個眉毛半黑半白的老和尚,似在想著措辭,好一會才慢悠悠地說道:“未免太過避重就輕了!”
“玄貞師兄說得有理!”
“此舉事關(guān)重大,確實應(yīng)當(dāng)慎重?!?p> 有這位玄貞和尚開口,其他幾位長老也都活躍了起來,紛紛開口附合,看起來對于玄難與玄悟信中的提議,竟然都是以持反對意見的居多。
玄苦和尚心下微微嘆了一口氣,早在收到玄難與玄悟的這一封信的時候,他就早料到總有一天會面對如此結(jié)局。
這一次揀選少林分院,遣往各地的弟子都是寺中年輕一代出類拔萃的人物,有好幾個都是眼前這幾位長老的直系弟子,在玄難與玄悟分赴各地之前,這些人也都曾或明或暗面授機宜,對玄難與玄悟做出了種種暗示,卻是沒想到這事情的結(jié)果如此峰回路轉(zhuǎn),玄難與玄悟他們的信中所大力舉薦的,居然恰好是那僻處于涼州之地的西林寺。
慧彥因著是道信的弟子,從輩份上講與玄字輩諸僧平起平坐,在少林本院之中卻又不好安排他的執(zhí)事,是以當(dāng)日才會連他也一起分發(fā)了出去,以他平日里的言談表現(xiàn),原本也根本沒有人會想到他有可能在涼州之地做下什么事業(yè),而法明的座師早早坐化,在寺中也是無依無靠,這才會明知慧彥此去希望渺茫,卻也還是咬著牙爭取陪同隨行,這一對組合,可以說是在少林本院的上層僧侶之中無一可依托之人,而玄難與玄悟力薦將御賜少林分院的尊榮歸于這西林寺的頭上,更是橫攔了其余長老的親傳弟子們力求上進的道路,會有這么多人反對,倒是一點也不奇怪。
“再者說,玄難與玄悟這信中對這西林寺的贊益,未免粉飾太過”,又有一位長老正好持著玄難他們的那封書信,大聲地念了起來:“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這‘一州僧正,歡喜贊嘆,尊其若尊師長;本縣縣令,鼓舞禮拜,敬之如敬佛陀’,諸位也不是沒有見識的人,大家都說說,這又怎么可能?!”
玄難與玄悟他們這封信,是在甫入涼州地界之時,在目睹了西林寺鼓搗出來的迎接他們的盛大場面,經(jīng)歷了李子秋精心準(zhǔn)備的種種糖衣炮彈之后,帶著那種還尤如置身于夢幻之中般的心境一揮而就的,是以信里難免對西林寺推崇備至,而忽略了他們此次巡行的其他寺院的情形介紹。再加上西林寺的情況委實也是十分特殊,玄難與玄悟或許只是稍加修飾與夸大,但看在這些見多識廣的老和尚們的眼中,卻已經(jīng)覺得是極為荒誕不經(jīng)了。
玄苦用眼角余光瞄了道慈老方丈一眼,卻只見這老和尚仍舊一副要死不活的姿式,似乎是對身周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般,在眼前這樣的場面下,好象也只有他能出來說話。
玄苦暗里又嘆了口氣,這才開口說道:“若只是玄難與玄悟兩個人的意思,倒也罷了,但諸位師弟莫要忘了,此次同行的還有道信師伯。”
房中的場面又是一靜。這些年來道信所倡之禪宗法門,大合宮中二圣的口味,時常被特旨召入禁中問答,圣眷之隆,一時無兩。少林雖說也是莊嚴(yán)古剎,但認真算起來,這幾年來能混得風(fēng)生水起,也確實是因為占著禪宗祖庭的名頭,沾了道信的不少風(fēng)光,而這一次的特旨詔許興建御賜少林分院之舉,更是完全是看在道信的面子上,才有可能獲得的殊榮,是以玄難與玄悟倒還好說,若此事是道信首肯,那基本就已成定案,再無可更改了。
“信里也沒有道信師伯具名”,那位玄貞和尚伸手拿過了信,眉頭微挑,向玄苦說道:“單憑這封信,也實在不能說道信師伯也認可了這西林寺吧?”
“玄貞師弟”,玄苦微微皺眉,看了玄貞一眼:“玄難與玄悟能有多大的膽子,道信師伯若不同意,他們豈敢以如此口吻,飛信而回?”
“那也未必”,玄貞一笑,說道:“師兄豈不曾聞,有錢能使鬼推磨么?”
“如此損人清白之事,師弟還請慎言”,玄苦看著玄貞,微微作色:“切莫一念執(zhí)迷,徒造口業(yè)!”
“師兄教訓(xùn)得是”,玄貞也不以為忤,卻仍是說道:“只是玄貞還是以為道信師伯之意未明,此事還是暫且先放上一放,等玄難與玄悟回來,問明情況,又或去信道信師伯,得知回復(fù),再做定奪為好。”
玄苦知道這個玄貞的弟子法清,在并州干得有聲有色,原本也是這一次少林分院最為熱門的人選之一,玄貞與法清情若父子,此事上面橫生枝節(jié),多所阻撓本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道信行腳天下,居無定所,天知道哪里才能找得著他,而玄難與玄悟兩人還留在西林寺幫忙打理一應(yīng)事務(wù),就算急召他們回來,要等多番盤問,弄清真相,也不知道還需要多少時日,這玄貞分明就是要使出一招拖字決,將這件事情先延宕下來。只是玄貞身為達摩堂首座,在寺中勢力龐大,玄苦雖然身為監(jiān)寺,卻也頗有點奈何不得,是以一時之間,場面又冷清了下來。
“啊”,這個時候那位老方丈,好象好不容易睡醒了似的,張開眼睛,茫然地問了一句:“你們現(xiàn)在說到哪了?我好象聽見有人要給道信寫信?”
玄苦正想湊上前去,向這位方丈說明一切,那老方丈卻在袖子里掏掏摸摸地摳出了一封信來,丟給玄苦,嘴里還嘟囔著:“你們不說我還忘了,道信有封信昨天剛送到我這來了,老和尚還懶得看,你們替我念念,念念吧?!?p> 玄苦的信還沒念到一半,玄貞的臉色就有點變了。道信的信里面非但也覺得那個少林分院的頭銜非西林寺莫屬,而且對這西林寺贊頌溢美之辭,較之玄難與玄悟更加夸張,玄貞原來確實是存著以拖待變的心思,以為道信行蹤飄忽不定,難有音信,而待得玄難與玄悟兩個人回寺之后,他還大有可以上下其手的余地,但眼前這么一來,他的打算也就只能全然落空了。
“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就這樣吧”,老方丈一雙似乎還有些睡意惺松的眼睛掃過玄貞的臉,似有意似無意地念叨了一句:“反正從我們這里具表呈奏,到朝廷審核批文,再下發(fā)地方,旌表題字,怎么也都得再鬧上個三四年吧,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討論,現(xiàn)在就在這里吵嚷不休的有什么意思。”
“不過按道信師兄的意思,我們本院能做的事情還是要先做起來的”,老方丈似乎信手指了兩指,點著玄苦與玄貞:“就你們吧,玄苦、玄貞,你們兩個先挑選出一組護寺武僧給西林寺調(diào)派過去,好歹是我少林分支,你們也得幫忙把家當(dāng)給看牢了,不要家業(yè)一大,不小心被人騙走了什么,那可就虧大了。”
房間里幾個原本還想說話的長老都愣了一下,玄貞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們都覺得這老和尚說話似有言外之意,但卻又實在很有些含含糊糊,有時候他們是真拿不準(zhǔn)終日里好象只知睡覺的老和尚,究竟是有多少斤兩。
“散了吧,都散了吧”,在那些長老們還在思索的時候,老方丈卻已經(jīng)站了起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人已經(jīng)向殿外走了出去,嘴里還在說著:“這么好的陽光,正好美美的睡個好覺啊。”
“還有三四年時間……護寺武僧……西林寺……”玄貞卻是微微攥緊了拳頭:“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