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沐春被丫鬟引著到了水榭,婉君急忙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看著她一襲淡紫春裝,頭上梳了婉如在家還羨慕的飛云髻,鬢邊插著幾朵絲絹做的紫薇花,左邊一支白玉銜珠步搖隨行搖擺,垂下來的幾顆玉珠碰撞間發(fā)出清脆聲響。好一個華而不艷,溫婉動人的俏佳人!
“多日不見,表姐愈發(fā)清麗溫婉了,叫我們姐妹看了真是自愧不如!”婉君笑著拉她坐下,打趣幾句與柳輕煙相視而笑。
柳輕煙自小性子外向,立即附和道,“可不是!眼看離蕭表姐出嫁的日子更近了,表姐那張小臉兒是唇不點自紅,腮不掃自粉,活脫脫一個盼嫁的閨中秀女,如今難得出來,還這般含羞帶怯,想要羨煞了旁人不成!”
蕭沐春被兩人打趣,面上羞紅,伸出手去在兩人胳膊上各掐了一把,怒道:“叫你們再取笑于我!左右你們兩個也都到了年紀,尤其是七表妹!不過比我小了幾個月而已,到了年底,看我怎樣回報你!”
柳輕煙聞言明麗笑容一頓,臉上泛起幾絲哀怨。她年后已是議了親,媒人提的是大理寺正卿曹苒的三子曹信,大理寺正卿官居正二品,柳輕煙的父親柳承書也不過是從二品的內(nèi)閣學士,論起來還算是她高攀了。
但柳七小姐傾慕京城四公子之首的蘇叢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
蘇叢,是柳老太爺在世時的得意門徒,關門弟子,今年已是而立之年,比柳輕煙足足大了十四歲。蘇叢二十一歲時以一首《江東賦》聞名京城,聲名鵲起,此人才華橫溢,性情剛直,本在翰林院任職,卻因看不慣官場舞弊憤然請辭。柳洵去世后,蘇叢不忘師恩,每逢節(jié)前都要上門給師母柳老太太請安問好,與柳家眾人也十分熟絡,柳輕煙自小就仰慕蘇叢,偏偏她與蘇叢可謂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縱然心生仰慕,卻不得近之。
柳承書即便對蘇叢再怎么另眼相待,也不會將自己的掌上明珠許給他做小,從得知了柳輕煙的少女情懷后,就屢屢勸誡,讓她趁早死心。但柳輕煙不止性格外向,更是十分倔強,過了及笄之年后,上門提親的幾乎踏破了柳家的門檻,也沒能得到柳七小姐的半分好臉色。不是以絕食相拒,就是鬧到前廳將前來提親的媒人打罵出去,久而久之,京城人人皆知柳家有位七小姐非蘇叢不嫁,漸漸的上門提親的也就少了。
柳承書氣得多次指著柳輕煙大罵,想他柳家書香世家,詩禮傳家,怎么就生出她這樣一個冤孽?且不說蘇叢比她大了十幾歲,更兼之人家早有妻室,夫妻恩愛,舉案齊眉,哪里有她插足的位置?
但柳七小姐不在乎,被世人異眼看待她不在乎,給蘇叢做小她也不在乎,只要能嫁蘇叢,她死而無憾!
直到柳承書無奈求到蘇叢門上,紅著一張老臉將事情前后與蘇叢說了,懇請?zhí)K叢能看在過世的柳老太爺?shù)拿孀由?,勸一勸柳輕煙。蘇叢得了消息再三斟酌,終于趁著元宵節(jié)給師母送節(jié)禮的時候,約了柳七小姐在柳府的后園子里婉言相勸,再三謝絕了她的情意,言明自己此生與愛妻琴瑟和鳴,絕無納小之意。
父親的怒罵,母親的哭求,世人的說笑,都不曾讓柳輕煙死心,但蘇叢言辭鑿鑿的婉拒卻讓柳輕煙死了心,灰了意。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原來一切不過是她自作多情罷了!
柳輕煙抱著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頂著一雙核桃眼去找柳承書,說自己愿意議親,愿意出嫁,任他是誰都好。柳承書煩亂的一顆心終于落定,左相右看,暗自比較,最終選定了大理寺正卿曹苒的三子曹信。
曹信年輕有為,今年二十有一,中等身材,相貌俊朗,素聞他勤勉好學,知書達理,于香山書院進學已有三年。香山書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周朝首屈一指的書院,歷代為朝廷選送人才的地方。這曹信豈不是再好不過的良緣?更重要的是,柳輕煙及笄那年隨著柳大太太去碧云寺上香的時候,曾與曹信于寺中偶遇,曹信對柳輕煙一見傾心,念念不忘,也曾求父親請了中人上門提親。只不過被柳七小姐一頓胡鬧,不了了之而已。
但如今不同以往,柳輕煙自己愿意嫁人了!柳承書為了嫡生女兒拉下老臉,請了曹苒父子在一品樓相聚,將自己的盤算與他父子二人一說,提及兩家的婚事,曹苒當然忘不了當初中人回來的說道,冷哼一聲。但曹信卻喜出望外,只恨不得立刻點頭應允,曹苒拗不過兒子,之后兩家的親事便定了下來,換了庚帖,過了定親禮,只等年底成婚。
柳輕煙思及往事,笑意就淡了下來,絲絲縷縷的泛起仇怨,她并不是就此忘記了蘇叢,但人家無意于自己,她又能如何?雖說她連曹信的長相都不記得,卻也認了命,既然不能嫁給蘇叢,那么嫁給誰,對她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的婚事婉君自然也聽母親提過,見她神色哀怨,急忙拉著柳輕煙道:“如今咱們姐妹難得相聚,那些個瑣事就不要提了罷!”
“對對對!都是我不好,惹得七表妹傷心了!七表妹切莫往心里去!”蕭沐春自知失言,連連道歉,向來溫婉的臉上掛著幾分歉疚,十分后悔剛才逞一時嘴快,反倒惹得柳輕煙傷心。
柳輕煙對二人笑了笑,斂去傷感,美艷的臉上帶著一貫的明艷笑容,“蕭表姐不必自責,我不怪你,實在是我以前做下那等荒唐事,倒是白白讓人恥笑了?!闭f完拉著兩人起身,“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也去找五哥吧,他今日也請了不少青年才俊,這會兒估摸著也都到了?!?p> 三人相攜下了水榭,園子里早就擺好了桌椅,不時有丫鬟們端了茶水糕點一一置于桌上,柳五正拉著張育和人談笑,見三人過來,揚聲道:“七妹剛才跑去了哪里?分明是你牽頭辦的春日會,自己跑一邊偷懶,反倒要我在這里為你接待!”
“五哥自己還不是樂在其中?老遠就聽到你放聲大笑,哪里委屈了你?”柳輕煙不甘示弱的辯白,她自小以與柳五斗嘴為樂,三五日不斗上一斗都覺得不舒坦。
“各位且看我這妹妹,自小在家里被驕縱壞了,哪里有半分世家兒女的姿態(tài)?”柳五轉頭朝眾人取笑,三月中的天氣還未熱起來,他偏拿了把折扇在手里轉著。眾人見狀都笑而不語,相熟的自是知道他們兄妹素來愛斗嘴,不相熟的受邀前來又怎么好意思當眾發(fā)表看法?
柳輕煙就算外向了些,那也是皇上先師的嫡生孫女。
偏就有人不識相的插了嘴,一道清脆聲音傳來,“素聞柳七小姐性格豪放,不像一般官家小姐那么扭捏,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話音一落,眾人面色一頓,臉上的笑也尷尬起來,在場的幾位官宦人家的小姐聞言更是沉了臉。她這是夸人還是罵人?
柳輕煙聞言望去,見開口接話的是一紅衣女子,柳眉微皺,“這位可是城南皇商魏三小姐?”不待魏三小姐開口,又轉頭朝柳五問道,“我不記得給魏三小姐遞過帖子,莫不是五哥請來的?”語氣中已有不豫,柳五也未曾想真會有人順著他的話踩到柳輕煙頭上,眼睛一瞇,他們柳家的子女還輪不上外人說道,環(huán)視周圍,沉聲道:“魏三小姐是跟誰來的?”
魏三小姐本是順嘴一說,不料卻惹惱了他們兄妹,俏臉一白,吶吶不語看向身邊的人,婉君這才瞧見那人竟是林文軒!林文軒見氣氛僵硬,尷尬一笑朝柳五拱手道,“實在對不住,魏三小姐是小弟帶來的,商賈之女,規(guī)矩不嚴,出言無狀還請柳兄與七小姐擔待!”
林文軒近幾年在京城名聲鵲起,雖年紀尚輕卻躋身京城文人四公子之列,柳五見人是他帶來的,冷哼一聲不再追究。魏三小姐見柳五賣了林文軒面子,這才喘勻了氣,暗道這達官顯貴家的少爺小姐們果然好威風,前一刻還與眾人談笑風生,誰想下一刻就變了臉。她剛才見柳五沉了臉,還以為自己會被趕出去,好在林文軒的面子足夠。
魏三小姐臉上剛有了血色,就聽見一道嗤笑傳來,接著便有道輕緩女聲笑道,“魏三小姐這愛管閑事的個性還真是一點不變,正月里才要替我陳家管教下人,這會子又管到七表姐頭上了,下一次不知道魏三小姐想要去管誰呢?”
卻是站在婉慧身邊的婉如,她刻意放緩了語調(diào),配著她尚有幾分童聲的甜濡嗓音,話又說得俏皮,歪著頭巧笑倩兮的看著魏三小姐,惹得眾人暗笑不已。魏三小姐剛才幾句話,不止是讓柳輕煙失了面子,也夾槍帶棒將在場的官家小姐們順帶罵了,想要捧高踩低也是要天分的,魏三小姐本想巴結柳家兄妹,卻不會說話惹惱了柳七小姐,還連帶惹怒了許多官家小姐,此刻有人出言教訓,她們自然樂得看戲。
“你……你胡說!”魏三小姐漲紅了臉,氣得想破口大罵,偏當著許多人不敢妄為。
“怎地會是我胡說?元宵節(jié)那晚魏三小姐與我小弟搶同一只花燈,又要教訓我母親陪嫁的柳媽媽,莫不是這么快就忘記了?”婉如面若桃花,三言兩語將元宵節(jié)時與魏三小姐的過節(jié)當眾說出。
受邀來參加春日會的公子小姐們,都是自小就開始學規(guī)矩的,陳家的小少爺今年也不過才六七歲,哪有與小孩子搶東西的道理?更別說還要教訓陳大太太的貼身媽媽。再看魏三小姐時不由皺眉,這魏三小姐也太沒有規(guī)矩了!與她挨得近的幾人更是悄悄離她遠了些。
魏三小姐臉色漲得更紅,抬頭去看林文軒,見林文軒也是臉色難堪一言不發(fā),眼眶一紅就落下淚來,跺跺腳跑開了。林文軒看了婉如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看著嬌艷可愛,卻是個不好相與的,牙尖嘴利又懂得把握時機,當真讓人又憐又惱!眼看著魏三小姐獨自跑開,也顧不得管她,對著婉如彎腰低頭拱手,“上次魏家妹妹得罪了小姐,小生已代她為諸位小姐道過歉了,不想小姐余怒未消,那小生再替魏家妹妹給小姐致歉,還請小姐大人大量饒了她罷!”
如此一來,倒顯得婉如有些不依不饒了,當著這許多人,婉如咬唇一時無措,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的舉動。
婉君見狀走到她身邊,出手在她衣衫上輕拍幾下,似乎在為她整理,嗔道,“你呀!就是小孩子心性,出門在外保不齊會受些屈辱,與人沖撞了也是常有的事,何必放在心上?”又回身對著林文軒福了一禮,輕道,“舍妹年幼,不常出門,若有言詞不當處還請公子寬恕?!?p> 林文軒忙道不敢,卻是看著她們姐妹沉思,小的嬌艷無雙,惹人憐愛,大的端莊有禮,落落大方,一雙姐妹花一動一靜倒是相得益彰,這陳大人當真是會生養(yǎng),生的幾個女兒相貌脫俗不說,還各有韻味。
柳五忽然朗聲一笑,“行了行了,都是些個小事,咱們何必如此拘束,倒顯得沒趣了!還是各自入座,看看大家都準備了些什么才藝,共同品賞!”
主人都開了口,眾人自然答好,各自在椅子上坐了,品著茶水吃些糕點。
柳輕煙牽頭辦的春日會,自然是當仁不讓,率先在置于中間的長案上揮毫潑墨寫了副大字,字跡柔中帶剛,剛柔并濟,不是女兒家常寫的簪花體,而是仿著柳老太爺自創(chuàng)的柳體,卻又剛勁不足,略帶柔和。隨侍的小丫鬟吸干了墨汁,一邊一個將宣紙執(zhí)起來展示給眾人看,上書:春恨秋悲皆自惹。
婉君看了字心知七表姐是因著剛才提及了她的婚事,怕是想起了往事而仍在傷懷,又見她在眾人面前強顏歡笑,美艷動人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她剛才的心傷,不由心里為她難過。自古女子皆依附男人而活,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嫁人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縱然七表姐傾心蘇叢,卻仍然不能違背父母,只能按他們的意愿嫁給她并不喜歡的男子。
春恨秋悲皆自惹。幾多無奈幾多愁,再多的少女情懷,最終也不過是徒惹悲恨。
其余眾人看了字連番叫好,林文軒起身撫掌而笑,“素聞柳學士的兒女個個詩書滿腹,卻不知道柳七小姐的大字也寫的這么好,當真讓林某大開眼界!春恨秋悲皆自惹,實乃絕句!不如這下聯(lián)就讓林某來對如何?”
柳輕煙笑著點頭,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林文軒有心在眾人面前賣弄,走到案前略加思索便在宣紙上振筆疾書。林文軒的字,婉君前世已見過不少,知道他寫得了蠅頭小楷,也精通大字狂草,丫鬟執(zhí)起了宣紙,果然是一手流暢的草書。
“花容……月貌……引人憐……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引人憐(注①)。對的好!對的好!”柳五喃喃念出紙上的大字,拿著折扇在手里拍著,大聲叫好,引得諸人一番附和。
“見笑!見笑!”林文軒拱手謙虛道,臉上卻是忍不住有些得色。
婉君笑著低頭喝茶,才不想和眾人一般虛情假意,林文軒她是恨不得一刻也不想看見。婉如坐在旁邊忽然探頭在婉君耳邊低語,“四姐姐,真沒看出來這林大公子肚子里還真有幾分墨水呢!”
柳輕煙坐在婉君另一側,聽見婉如驚訝之語,笑道:“林大公子雖說出身商賈,卻是以文采躋身于四公子之列,這種雕蟲小技算不得什么。眼下春闈將至,憑著林大公子的才華,名躋三甲也不無可能,可謂是前途無量!”
“這么厲害!”婉如驚呼一聲,再看向?qū)γ娴牧治能帟r眼中亮了幾分。婉君看在眼里,笑在心上,但愿她就此舍了康郡王去攀林文軒才好,左右前世她也是看上的林文軒。
之后又有幾人上去留了墨寶,眾人對著對子倒也玩的盡興,忽然有人提議讓蔣大小姐不妨小露一手,讓眾人見識見識,便有人跟著附和,喧鬧起來。蔣雯霞卻是臉色一沉,不悅道:“你們自玩你們的,做什么要扯上我?”提議之人面色一僵,訕訕地站在那里,剛才附和說要蔣大小姐留墨的幾人也噤了聲,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柳輕煙見狀皺眉,她本是舉辦人,自然要周全各人顏面,蔣雯霞如此不給眾人面子,她這個主人自然臉上無光。正要開口斡旋,忽然她身邊的婉君緩緩起身,淺笑看著眾人道,“各位公子姐妹都展示了一番,此次不如就讓小妹畫幅丹青為諸位助興可好?”
提議的那人見婉君出言解了圍,便笑著點頭,“如此就有勞陳家妹妹了?!?p> 婉君便讓小丫鬟兌了彩墨,換了狼毫筆,站在案前一手拎袖一手執(zhí)筆,筆尖沾了墨在紙上游走,片刻又洗筆換色,反復幾次,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便落了筆。待墨跡稍干,丫鬟們小心執(zhí)起宣紙,眾人皆為之而震!
短短時間里,婉君竟然畫了一副群山日出圖,畫中群山環(huán)抱,山上蔥木郁郁,山腰幾座八角涼亭,山下一條寬河流過,山腳幾處莊園依山臨水而建,山頂霧靄朦朧,朦朧之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筆法嫻熟,真實寫意,將群山的壯闊表露無遺,畫的正是西山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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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引人憐。原文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出自《紅樓夢》。
略作修改,借用一下,望書友們莫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