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遠方
文/時梧
01 船
驕陽,茫茫大海。
輪渡船于海面踽踽航行。
窗外,烈日焦灼,輪機轟鳴,座椅震動。
舷窗微微拉開,海風潮濕呼嘯,夾雜著柴油味撲面而來,熏得人窒息。
靠窗的座位,陽光緩緩移到尤玥臉上,刺眼熱辣。尤玥迷迷瞪瞪睜開眼。
臟跡斑駁的窗玻璃上,倒映著尤玥蒼白姣好的面容,眉黛如山,不施粉黛,五官清冷精致,神色冷然黯淡,仿佛漂亮的瓷器蒙塵無光。
此時輪渡的船身往右傾側(cè),船體正在轉(zhuǎn)彎。船身小,上下劇烈晃動,伴著令人作嘔的柴油味,尤玥胃里翻滾。
她扶著手邊的小行李箱起身,臉色蒼白,搖搖晃晃。
扶著船內(nèi)座位一步一步,緩緩走出船艙,她來到了船舷上。瞬間,涼爽的海風撲面而來,柴油味霎時消散。
她倚靠著欄桿,深深吸了口氣,醍醐灌頂。
雖然甲板上烈日灼曬,但仍比悶熱的船艙舒服多了。
中秋小長假,尤玥照舊沒有回家。天氣依舊炎熱,假期了無樂趣。
尤玥打開手機,看到“心動APP”聊天界面里,AI機器人Noah的那條回復:[如果不開心可以旅行散散心哦。我搜索到了浮城最東邊的東麂島,正對著海上東升的太陽,能看到最美的日出,很美哦!]
后面還配了兩張絕美的海上日出照片,金色天空之下,一輪金黃的太陽,一半沉在海面下,一半浮在海面上,整片海面金光璀璨,波光粼粼,壯麗絕美。
尤玥沒在網(wǎng)上找到這兩張照片,或許不是網(wǎng)圖,也不知道AI是從哪里搜來的。但是它深深吸引了尤玥,她決定趁著中秋假期,去東麂島看日出。
她預定了民宿,網(wǎng)上訂了輪渡船票,公交車一個小時才到碼頭,再乘船一個半小時才能抵達東麂島,而來回東麂島的輪渡一天才兩班。
雖然長途跋涉,但能與外界隔絕,放空自己,尤玥很向往。
海上晴空萬里,海風卻尤為劇烈,尤玥的頭發(fā)迎風亂舞,幾乎睜不開眼睛。
海浪翻涌,小小的輪渡船緩慢前行,在海浪里起伏不定,一望無際的海面,輪渡船如同一葉孤舟,渺小單薄。
逐漸的,柴油味又濃郁起來,讓她窒息。
這種窒息幾乎影響到了她的視線。
眼前景象開始晃動,蒙上了一層灰霧。
這層灰霧籠罩著甲板上的一切,包括人,都在隱隱搖曳。
尤玥半張著嘴,竭盡全力呼吸。她想要張口大聲地呼喊,讓自己從夢魘中脫離出來,嗓子卻喑啞。
小小的輪渡船,船尾是舵手和船舵,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乘客靠在船尾打電話。
畫面在灰霧中模糊,卻又清晰。
她看不清,卻知道這一切的發(fā)生。
尤玥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境況。
預知夢又開始了。
船身晃了晃,繼續(xù)緩緩破浪前行,晃得尤玥一陣反胃。
有個黑衣男人從船艙里出來,看不清臉,視線陰鷙地略過尤玥。尤玥的大腦像浸泡在水中,滯后才察覺到恐懼。
尤玥很不舒服,渾身沉重黏膩,身體像在下墜,而靈魂卻在騰空。
她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盡管已經(jīng)用力擰緊了眉,惡心干噦的沖動依舊在胃里翻涌。她還是絲毫沒有脫離夢魘的跡象。
這次的夢,要發(fā)生什么?
很快,船尾傳來爭執(zhí)聲,刺耳嘈雜的聲音如同被關在了磨砂玻璃瓶里,聲音籠上沉悶。尤玥依稀看見磨砂玻璃那面人的行動。
亦或者,是她被關在了磨砂玻璃瓶里,觀察著玻璃外的世界。
男人一身黑,34攝氏度的高溫里,一身長袖長褲,黑色鴨舌帽,帽檐壓低遮住了臉。
他手上握住一把匕首,不明所以地大聲嚎叫,砸向靠在船舷的男乘客!
乘客毫無預兆被扎中手臂,用力推開他。
男人飛撲撞上,兩人廝打起來。
甲板上只有尤玥和舵手,尤玥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看到舵手聽到聲音,轉(zhuǎn)身質(zhì)問。
“住手!不準打架!”
黑衣男人壓制住男乘客,見舵手走近,又重重一拳砸在男乘客臉上,飛快起身。在舵手即將靠近他時,抬腳踹在舵手胸口。
這一腳力道極大,舵手被踹飛出去,撞在了船舵上!
船舵被撞得飛速旋轉(zhuǎn),船身方向失控,而此時海浪正是波濤洶涌,裹挾著輪渡船一起劇烈搖晃。尤玥差點就被甩出甲板。
黑衣男人站不穩(wěn),也摔倒在地上。
有乘客聽見甲板上的爭執(zhí)聲,正要出來查看,被甩回了船艙。
一時間,整艘船驚恐尖叫聲一片。
船身搖搖晃晃,將將穩(wěn)住,黑衣男人立刻奮力爬起來。他摸到手邊的匕首,撿起來繼續(xù)對著那個男乘客,目的明確。
握著匕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懷揣極大的恨意。
就在男人將要刺中男乘客心口的時候,舵手在此刻緩緩爬起來,千鈞一發(fā)間,探手拽住他的腳腕,黑衣男人再次摔落在地。
海風呼嘯著,一陣巨浪襲來,船體猛烈地起伏搖晃。甲板上的人悶哼,哀叫,隨著船體晃動在地上翻滾!
輪船一個猛烈的右傾斜,船艙內(nèi)的乘客都驚聲尖叫,摔倒在甲板上,有人扒著船艙門框,勉強穩(wěn)住身形。
尤玥瞳孔劇烈一縮,周身劇烈的沖擊力,讓她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往船舷外翻去!
她拼命想要抓住欄桿,卻已無濟于事。她的身體已經(jīng)幾乎離地,手臂重重撞在船舷欄桿上,疼痛讓她脫力,她瞪大眼睛,身體同時失重。
天旋地轉(zhuǎn)間,人們尖叫,吶喊,明明時間不過幾秒,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她墜落海里。輪船底部的水流激發(fā)的漩渦,如同死神將她拖入深淵。
四周再無人聲。
無盡的水聲,鐵片輪機和水流沖擊的聲音。
她在海里不停往下墜落,四周氣泡上升的聲音。
她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
她死了。
劇痛,腥咸的海水灌入耳鼻和呼吸道,徹底令她窒息。無法掙扎,被船底漩渦拽入的絕望,讓她閉上了雙眼。
死亡真實而殘酷地將她拉入地獄。
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道微光,輪機轟鳴聲似是在遙遠遠方響起。
窒息和絕望感漸漸消退,尤玥倒吸口冷氣,猛然睜開眼,眼前的畫面前所未有的清晰。
還在船艙內(nèi),尤玥睜大雙眼,心臟狂跳。
依舊是那幾個乘客和推著小車推銷小吃的工作人員,坐在她右前方的應該是個漁民,提著一只濕漉漉的麻布袋,散發(fā)著濃厚難聞的魚腥味。
深吸口氣,她的鼻腔內(nèi)還有似是而非的鈍痛,是幻覺。
是夢。
這個認知就讓她陷入了恐懼,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她臉色蒼白,全身都在顫抖。
她的預知夢從沒有出過錯……所以,她會……死?
絕對不能出船艙!
尤玥起身,在船艙內(nèi)尋找夢里的黑衣男人。
前排的一個黑衣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尤玥往前幾步,從側(cè)面看到了那人的著裝。
長袖長褲,帶著黑色鴨舌帽,看不清臉。
是他!
尤玥心頭狂跳,看到被黑衣男人襲擊的男乘客起身,臃腫的身材,西裝筆挺,戴著副金絲框眼鏡,梳著油頭,正在打電話。
他表情得意地聊著什么,往船艙外走去。
一切都跟夢里預示的一樣。
要看著他去送死嗎?尤玥心里問自己。
再試試看?反正,大概率她是死路一條,或許……能救一條人命?
更或許,不引發(fā)兩人的沖突,她就可以逃過一劫。
尤玥呼吸急促,顫著手把手機塞進自己大背包中,抓著包帶,飛快起身往前走,去攔那名男乘客。
她與黑衣男人的座位擦肩而過。
“等一下……”尤玥拉住了那名乘客。
西裝男人轉(zhuǎn)身疑惑地看她,上下打量:“怎么了?”
是因為他,自己才死的。
尤玥吞咽保持自己喉嚨濕潤,深吸口氣:“那個……”
剛一開口,她的嗓音就像撕裂般沙啞。尤玥急忙輕咳一聲,神情焦慮,眼角沁著淚水。
“你沒事吧,小姑娘,身體不舒服?”西裝男人關心地問。
尤玥搖搖頭,舔了舔干澀的唇瓣,壓低聲音,顫聲說道:“這位先生,別出船艙,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西裝男人覺得很奇怪,正要繼續(xù)問,卻瞪大了雙眼,瞳孔劇烈縮小。
尤玥從他眼里看到了驚恐。
她背脊一涼,危險在身后,如影而至!
她轉(zhuǎn)過頭,眼角余光看到黑衣男人已經(jīng)在她身后。
像是慢鏡頭,他高舉著手,手上寒光一劃而過,刺透她的雙。
尤玥瞳孔劇烈放大,甚至來不及往后退!
來不及了……她要死了!
尤玥急得雙眼通紅,目眥盡裂地看見那尖銳的,泛著白光的刀刃一點一點地逼近自己的胸口。
尤玥大腦一片空白,夢里如同夢魘一般的未來就在眼前上演??v是劇情不一樣,但結(jié)局還是一樣的。
誰也救不了她。
她要死了。
尤玥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僵硬到無法動彈。
或許是死前的時光過得特別滿,只這一剎那,尤玥眼角余光瞥見第二排,自己原先注意過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座位。
他就在狂奔。
往她的方向而來。
那個男人的每一步都像慢動作,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甚至于抬腳的姿勢,角度,步伐跨度都落在尤玥眼里,清清楚楚。
但現(xiàn)實中,他的速度快到讓人難以捕捉。
他飛快從暴徒身后狂奔而來,伸出長長的胳膊,一把扣住了暴徒的手腕,不知使了什么力,暴徒痛得哀嚎一聲,手腕脫力。
有人尖叫,有人倒吸冷氣。
“當啷”一聲,匕首幾乎貼著尤玥的臉,掉落在地。
寒光在尤玥眼前一閃而過。
尤玥渾身一震。
這時候尤玥這才發(fā)現(xiàn),行兇的暴徒個子不高,也是黑色長衣長褲,黑色鴨舌帽。而之后救她的男人,跟暴徒分明是兩個體格。
僅僅只是轉(zhuǎn)瞬間,兩人已經(jīng)廝打起來。但暴徒完全不是另一人的對手,幾下推搡便被人摁在了地上,反鎖住雙手。
推搡間,暴徒的鴨舌帽掉落在地,他的臉被緊緊摁在地板上,因為羞恥和憤怒,男人臉色漲紅。
眼睛狹長,顴骨高聳,陰森狠厲的長相。
周圍人勸道:“怎么打起來了?。俊?p> “我看到這男的要砍這個小姑娘嘞!”
目睹一切的工作人員激動地說道:“小伙子你好英勇??!這個小姑娘差點就沒命了?!?p> 高大的男人并不吭聲,而是在對方上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刀鞘遞給了工作人員,示意他把匕首裝好。
西裝男人早就嚇得癱軟在地上,驚恐萬分地看著被壓在地上的男人。男人惡狠狠瞪著西裝男人,咬牙切齒,嘴里是聽不懂的方言,但多少帶點骯臟的咒罵。
尤玥雙腿酥軟,緩緩滑坐在地上,心臟劇烈跳動。
被撿起的匕首,銀色,窄長。尤玥沒記錯的話,刀身開過刃,還有血槽,看著雖然短,卻是實打?qū)嵉膬雌鳌?p> 這把匕首,現(xiàn)在掉在了地上,沒有見一滴血。
……這意味著什么?
尤玥后知后覺地抬起眼,恰好墜入一雙幽深墨黑的雙眼里。
那雙眼里跳動著暗火,滾燙熾熱,如淬火的刀鋒般銳利。
他也在看自己。
好年輕。
尤玥感慨。
他還跪在地上,垂下臉用力桎梏暴徒。
黑色長袖運動系衛(wèi)衣,深色牛仔褲,靛青色鴨舌帽,乍一看還以為是黑色的。露出帽檐的頭發(fā)略顯凌亂,戴著黑色口罩。
只看打扮,像極了夢里的兇手,但尤玥這才明白,他不是。
他救了自己,擺脫了被預知的死亡。
她看不見被口罩遮住的下半張臉,但這個男人的雙眼,漂亮干凈,又凌冽。
還似曾相識,曾幾何時見過。
時梧To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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