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在留聽閣里,并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事。聽著琴聲,望著窗外翠竹,她暗自沉思:基本上差不多都可以出師了,等這里開業(yè),就沒什么事了,又可以去浪跡名山秀水了。
“先生,請喝茶。”茗和看先生正慵懶地斜靠在竹榻上,俊秀的臉上兀自出神,不覺臉上一熱,把自己沏泡的茶水斟出,緩緩上前奉給劉青檢驗。
“嗯,投茶量甚好,只是悶的時間稍稍長了一點,剛剛走神了?”劉青呡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問道。
“……是?!?p> “茶道的精神是什么?”
“和、靜、清、寂?!?p> “我給你們?nèi)∶?、茗靜、茗清、茗寂,便是要你們心境平和、謐靜、清心、安寂。如果連心境平和都做不到,怎么能沏泡出清心爽口的茶湯?”劉青抬起眼來,一一掃視四個姑娘的神情。
“茶藝上講究三泡,一泡恰恰沒過茶葉,洗凈茶上陳垢,也洗凈我們的心上塵;二泡去除浮躁,茶葉慢慢舒展,安靜、舒暢自然流淌在我們的眼里、心里;三泡悟盡其韻,如過盡千帆,唯有心境清明。你這泡茶,卻是心上有塵,怎么喝,都不是好滋味。”
“先生,我……”茗和楚楚可憐地低下頭。
“你怎樣?”
茗和不說話,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劉青嘆了口氣,心里有些煩躁。
她知道這段時間這茗和、茗寂心里有些不靜,是因為她。朝夕相處一個月,她又身著男裝,這些豆蔻年紀的小姑娘,對她產(chǎn)生情動,倒也正常??删褪沁@種正常,讓她無奈。
“我問你們,以后,你們要伺候的客人,翩翩公子也許很多。他們家境富裕,學識淵博,人品風流。你們當如何自處?”
四位姑娘都抬起眼來,驚異地望著劉青——這種羞人的事,先生怎么正大光明地拿來討論?
“如果,你對他芳心暗許,他卻對你無意,你又如何?”劉青的目光隱隱掃過茗和的臉。
“先生!”茗和臉上一滯,腿一軟,“咚”地跪坐到地上。
“或許,他對你們予以青眼,說愿與你終生廝守,甜言密語,哄你上手,到上得手來,卻又棄如敝履。這樣遭遇終亂終棄,你們,又當如何?”劉青不理茗和,又問。
房里一片靜寂,只聽到茗和壓抑的抽泣,和窗外北風“呼呼”的聲音。
“最好的結(jié)果,便是他許你以妾位,要娶你進門,你又如何?”劉青眼中一冷,“你或許會想,如此翩翩佳公子,必是我一生良人。于是跟著他去,作他妾氏,作他通房,然后呢?然后在他的宅子里與他的女人相互頃軋、爭風吃醋、不擇手段。因為不如此,無法存活。也許你會說,只要主母寬容,也就相安無事,可是,同是女人,如果你是妻,你愿意你的丈夫?qū)χ鴦e人掏心掏肺嗎?如果你有嫡子,你愿意別人的孩子來爭奪你兒子的家產(chǎn)嗎?”
茗和的抽泣聲也停了,大家都呆呆地,一動不動。
劉青緩和了一下語氣,道:“所以,必是無法共存,不是你下場悲涼,就是她下場悲涼。同是女人,相煎何急?”
“最可悲的是,你那良人,棄妻子對他的一腔情意于不顧,對你說他今世只愛你一人。而他既可棄妻,怎不可棄你?待到明天,他便又抬一位新人進來,對她說,只愛她一人;后日,又抬一位。他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你到時,又當如何?”
“只有自輕自賤,才被他人所輕所賤?!眲⑶嘁蛔忠活D,字字誅心,“想要自輕自賤,還是自尊自愛,就在你一念之間?!闭f完,抬腳向門外走去。
“先生!”茗寂拉住了她的袖子,“先生,寂兒要問,難道喜歡一個人,也是自輕自賤嗎?”
劉青停住腳步,嘆口氣道:“愛無對錯,也無貴賤??墒牵瑦蹍s要尊嚴!”
“尊嚴?!”茗寂喃喃道。
“請守住自己的一顆心,不要輕予他人。這便是,先生對你們的忠告!”劉青語重心長說完,抽出衣袖,徑自朝門外走去。
打開門,她卻是一愣。只見李植正呆呆地站在那里,肩上全是雪,似乎已經(jīng)站在那里很久了。
“李兄來了?”劉青摸摸鼻子,“我去看看小廝們收雪,然后過來看你寫的制度?!?p> 這段時間,劉青要求李植,寫出各種規(guī)章制度,以明確的制度來進行管理,規(guī)范員工行為和明確獎懲。要求開業(yè)一年后,茶館離開了李植也能正常運轉(zhuǎn)。
李植答應(yīng)了一聲,看劉青穿的天青色長袍在寒風中輕輕擺動,雪地上留下了淺淺的腳印,漸行漸遠。他只覺那人身上仿佛蘊含了無盡的知識和力量,讓自己用盡心力,也無法與他并肩同行。
陸寶成的回信前幾日也已經(jīng)收到,他覺得園子的取名和各處的提名都甚好,建議如果萬事俱備,準備在正月十五日開業(yè)。
茶居的培訓已順利結(jié)束。自那日尖銳而又直白地說過四位姑娘的感情問題后,她們沉寂了很多,不再如平時活潑。茗和與茗寂面對劉青時,目光復雜。
劉青不想解釋。
要想練金鐘罩,必要先日夜自我敲打,方可有成。
陸寶成是正月十日那天到的岳陽,他帶來了派人到處搜集的羅貫中的幾部著作:《三國演義》、《隋唐兩朝志傳》、《粉妝樓》,以及與施耐庵合著的《水滸傳》。
劉青看著手中陸寶成遞給她的書稿,神情黯然地靜坐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何等緣故,世上的大文豪,無論古今,無論中外,基本上很少有在生前就能得到人們承認的,往往晚景凄涼。中國四大名著的作者,莫不如此。
就在劉青如今所在的兩年前,即公元1400年,七十歲的羅貫中,逝世于盧陵。這位老人,外號“湖海散人”,在顛沛漂泊的一生中,完成了他的巨著。當他以六十幾歲的高齡,于洪武十三年從杭州千里迢迢來到福建建陽這個出版業(yè)中心,希望能出版自己的作品時,等待他的,卻是失望!幾年后,羅貫中悄然去世。
而施耐庵幾乎和羅貫中一樣,也是一生浪跡江湖。到了晚年,本想平淡度日。不想《水滸》成書后不脛而走,傳入宮中,朱元璋見之曰:“此倡亂之書也,此人定有逆謀”,下令將74歲的施耐庵關(guān)進天牢一年多,經(jīng)劉伯溫多方營救,于明洪武三年(公元1371年)釋歸,途中病逝于淮安。
他們終其一生,傾盡一切,嘔心瀝血,給這世界留下了稀世瑰寶??蛇@世界,給了他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