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到鐘澄離開,守在廊下的崔媽媽,閃身就進了里屋。看見她來了,楊氏一頭撲進她懷里,失聲痛哭:“奶娘,他們騙得我好苦……”
崔媽媽一邊拍著她的后背,一邊安慰:“大過年的,小姐別傷著了身子了,奶娘都聽到了?,F在不是跟姑爺鬧別扭的時候。咱們住在祖宅里,好些人等著看小姐和姑爺的笑話呢!俗話說得好,夫妻不和鄰也欺!等熬過這幾年孝期,搬出去就好了。”
“奶娘,你之前知道他娶過親嗎?娘親她知道嗎?”止住哭聲,楊氏抬起頭來,啞著嗓子問她。
“立婚書時,夫人應該會知道的,但最開始就難講了。她當初要是知道,決不會來談這門親事。她有多疼惜您,不用老奴多說了吧!能讓您嫁過來受這委屈?!老奴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贝迡寢尰貞?,“只記得,為您定下親事前的那段日子,老爺整天早出晚歸的。當時新皇剛登基,他忙得不見人影。連最受寵的青姨娘,也有好幾月沒見著他了,在屋里大發(fā)脾氣。那天,老爺突然來到禧榮堂,跟夫人商量起您的親事。說是相中一位人品不錯的青年才俊,出自淮安鐘氏一族,年紀輕輕就高中了頭甲。當時夫人還嫌姑爺是旁支,覺得門第配不上您。老爺就勸她說,以小姐的性情,嫁進高門大戶里怕是要吃苦的,還不如低嫁了,過自己的舒服日子。他又對姑爺母子有恩,嫁過去,沒人會給苦您吃。況且有他在官場上幫襯著,姑爺的仕途,應該不會有太多滯阻。過幾年就能出頭了,到時調回京來任職,您也能離家近些?!?p> “沒人給苦吃?!”楊氏嗤笑,喃喃自語,“敢情這些年我吃的都是蜜糖呀!”
“小姐不要想那么多了,以后的日子會好的。老太太不在了,也不會再有婆媳問題,來影響夫妻感情了。聽老奴一句勸,出了孝期,趕緊懷個哥兒,以后在這家里的地位就穩(wěn)固了。至于是元配還是填房,反正淮安以外的地方,沒幾個人知道,這些年不也過得好好的?!”崔媽媽耐心勸著她。
“誰說沒人知道!有那個孽種在,時刻都在提醒世人,我楊雅音是人家的繼母,是填房!”咬著牙,楊氏低聲吼道。
“要不,讓姑爺把妙姐兒養(yǎng)在您這里?”崔媽媽獻計。
“來不及了,養(yǎng)不熟的。她滑得像只泥鰍,一直對咱們有戒心,再拉攏也親近不起來。況且她一歲了我才嫁進來,年紀明顯對不上!反倒惹人非議。”楊氏垂頭喪氣。
“那也不能現在就跟姑爺生分了,眼下住在祖宅,左鄰右舍都是族人。要鬧將出來,小姐的名聲算完了!況且,孝期還沒過,把姑爺惹急了,他會不會休……”她滿臉憂慮,欲言又止。
“他敢!”截住她未出口的話,楊氏面露凌厲之色,“他難道就不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說他忘恩負義?”
“話雖那樣說,但現今是在鐘家祖宅里。鬧出事來,姑爺抓住機會,把妙姐兒落水,老太太氣病的事給了抖出來,再加上梳篦不明不白的一尸兩命……以小姐犯了七出之條,請族中長老出面,開祠堂……”崔媽媽越想越害怕。
她的話,讓楊氏感到后背發(fā)涼,也不敢做聲了。
“小姐,在沒生哥兒之前,該受的氣,咱還是得受著,該忍的時候咱也得忍。不就是個六歲不到的小丫頭嗎?!搓圓捏扁還不是小姐一句話!她現在是年紀還小,還不懂事兒。等再過幾年,醒事了,就知道討好小姐的好處了!到時是嫁給落魄的窮秀才,還是說給世家公子為妻,還不是全憑您的一句話!這可是有正當名頭的,不由得她不忌憚三分!”
“話雖如此,能用親事拿捏她,也是幾年以后的事了。眼下該怎么辦?等回京了,一個大活人,年紀擺在那里,還是名正言順的,這要是在親友間傳開了,我還哪有臉面在官眷世家圈子里混?當年成親時……”不忍再提,楊氏一臉郁卒的表情。
崔媽媽也沉默了,明白她未說出口的意思。
“小姐,此事只能慢慢想辦法!”崔媽媽湊近楊氏的耳邊,輕聲安慰她:“想讓她不跟著咱們回京,有的是辦法……”
“先不要想那么多,等服完孝再說吧!”安撫完楊氏,她臉上恢復了平靜。伺候楊氏梳洗整齊后,兩人就來到正院廳堂,開始安排全家人吃年夜飯團圓的事。
五房雖人丁不旺,但好在小孩多,都是天真可愛,喜歡鬧騰的年紀。這頓飯還算熱鬧。嘰嘰喳喳吃完年夜飯,妤如又鬧著要出院子,去忠信堂那邊看煙花。在楊氏的撫慰下,只得站在院子里遠遠眺望著西南邊的夜空過過癮。完后回屋子,又吵著要姐妹們陪她守歲,一刻也不得閑。
相比妹妹的鬧騰,妙如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副安然不動的樣子。楊氏和崔媽媽,不只一次地來回打量著她。
這些舉動,別人可能沒怎么注意到,作為當事人的妙如,心里早已警鈴大作。
都低調成那樣,努力在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了,還被人重點關注,真是沒道理。她們這又是怎么了?!
一家人就這樣守著火盆聊著天,呆到了亥時末。
小孩子的精力畢竟有限,沒等到子時,妤如就玩累了,躺在母親懷里睡著了。
鐘澄起身,吩咐大家回房歇息,各自就都散了。
回到廂房,婢女們幫妙如梳洗完畢,就退了出去。只留下織云和秦媽媽,在旁伺候她脫衣服。妙如裝作是無意間想起,漫不經心地問起:“秦媽媽,可知道正屋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太太今晚好像不太高興,跟往常不太一樣,似乎還與妙兒有關。祖母生前告誡過,莫要惹惱太太,可最近幾天,我真的什么都沒做呀!”
“姑娘也發(fā)現了?”聽到她提起這話題,秦媽媽也警覺起來,“煙羅從管廚房的聶媽媽那里打聽來的,說是老爺一回來,就被太太請進屋里,兩人下午吵了一架。太太出來張羅年夜飯時,眼睛還是紅腫的,像是哭過?!?p> “從祠堂回來的路上,就好像有些不對勁了。在林子那邊,太太可能聽到什么事,惹她生氣了。這事好像還跟我有關連……”妙如順勢分析著。
“會不會是給姑娘上宗譜記名的事?老太太臨終前,總惦記著這事,應該給老爺有過交待?!彼嵝训?。
“上個宗譜而已!太太也用不著跟老爺吵,還哭成那樣???”妙如一臉不解的困惑。
“姑娘有所不知,這嫡長女的名頭,現在是看不出來,等姑娘及笄后,說親時就值錢了。”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神情來,秦媽媽猶豫著該不該告訴年幼的妙如。
“是嗎?這里頭可有何說道的?”妙如滿臉好奇。
“一般家族的嫡長女,都是要作重點教養(yǎng)的,要給后面的弟妹們帶個好頭。大家族里挑選作宗婦的媳婦時,一般也喜歡從嫡長女中找。太太想是怕姑娘搶了二姑娘嫡長女的名頭?!?p> “還有這個計較!說親時有大戶人家的對象,都讓給二妹不就得了!反正我也不想嫁進高門大戶,當一輩子的籠中鳥。”妙如不以為然,心想,有楊氏在,自己想嫁得好,怕是真不容易!
“話可不能那么說。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親事可是關系到您后半輩子一生的幸福,可輕忽不得……老太太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姑娘以后覓得如意郎君,一輩子夫貴妻榮,子孫滿堂。要遇到人品上佳,才學也不錯的良人,您可不能因出身高門,就把人給回絕了……”
關系到生存基調問題,妙如也顧不得裝小孩模樣了:“媽媽,你想到哪里去了?先不說有沒有那運道,遇上此般好的人選。就說結親這事,本人哪有說話的余地?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結親一般是結兩姓之好,像我這種上無親娘做主,下沒兄弟幫襯的,誰看得上啊!這話要是傳出去了……”生怕此話被人聽了去,當成她的意思了。
“姑娘考慮的是,是老奴胡涂了,以后再不說這種話了!”秦媽媽面露愧疚之色。
“我的意思是,把期望定低一點。萬一得到了,就是意外的驚喜,得不到也不會太失意。我知道媽媽是為了妙兒的終身著想?,F在這處境,還是先不要礙人家的眼才好,藏起來再說?!?p> “姑娘說的是,反正還有七八年呢,也不急在一時??刺臉幼樱袷侵懒诵┰蹅兯恢赖氖?,沒準還真跟姑娘有關,是得低調點!”秦媽媽回到主題。
“也許吧!反正最近幾天,不能跑到太太跟前觸霉頭就是了!”妙如有些擔心。
“姑娘請放心,我也會時刻看牢織云她們幾個的。倒是姑娘最近得想法子,少出現在她面前才好。雖然是住在祖宅里,為了名聲,太太會有所顧忌和收斂。若被她找到由頭,真發(fā)作起來,她畢竟是長輩,姑娘再無辜,于閨譽只怕也有礙!”秦媽媽好心提醒。
“媽媽請放心,在太太面前,我就當自己是木樁和花瓶好了!”妙如俏皮地眨了眨眼。哧溜一聲鉆進了被子里。
當再睜開眼時,妙如以為自己躺在前世醫(yī)院的病房里了。四面墻壁一片白色,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心中一驚:難道她又穿回去了?
“姑娘醒了!老爺傳話過來,今天上午要去祭拜老太太。姑娘趕緊起來,太太那里都催好幾遍了!”織云的聲音滅掉了她的狂喜。
掀開被子,伸了個懶腰,妙如睡眼惺忪地問:“屋里怎么這般亮,昨晚下雪了嗎?”
“可不是,姑娘快起來!二姑娘都讓人在院子里堆了個雪人。”煙羅端進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臉水,等著范媽媽幫妙如穿好衣服。
用完朝食,五房一家的女眷就上了馬車,跟在鐘澄坐騎后頭,前往鐘家墓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