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挺挺跪在殿中,目光下垂,頭卻未低,面色平靜,仿若止水,一動不動,任人觀看毫不露怯,雖然帶著腳鐐,縛著雙手,卻不見驚慌,也不見局促,一派渾然天成的自然。
古清華不由暗贊:有膽識!看氣質(zhì),是個讀過書的。
諸臣亦被她氣度所震,議論了沒多久便漸漸停了下來,一聲不響等著古清華的裁決。一時間,殿內(nèi)靜可聞落針。
“抬起頭來。”古清華終緩緩開口,在寂靜輝煌肅穆的大殿中帶起顫顫的回音,聽起來格外威嚴(yán)。
女子緩緩抬頭,目光與她一碰,隨即彎腰俯首,拜道:“民女林鳳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的雙手皆被反剪在后,無力可借,無處可撐,彎腰頓首的動作做得十分吃力,但她仍是努力的做得規(guī)規(guī)矩矩,毫不失禮,也不打折。
古清華忍不住對她生出幾分好感,群臣看她的目光也一樣。
古清華覺得,人家一個尼姑,這樣作踐也有些過了,于是便揚(yáng)聲道:“來人,給林鳳松綁!”
殿中侍奉小太監(jiān)恭聲應(yīng)“是”,向立在殿外的羽林軍招招手,便有一名軍士向上躬身施禮,然后上前,將縛著林鳳雙手的麻繩解了下來。
古清華心想既然大方了索性大方到底方顯氣度,便又道:“將腳鐐一并去了!”
那軍士愣了愣,不敢違抗上意,于是照做。
林鳳微微挪動了得以自由的身體,輕輕揉了揉手腕,再次俯身叩頭道:“民女,謝陛下恩典!”
古清華道:“擊登聞鼓的是你?”
“是?!?p> “規(guī)矩你可是知曉?”
“民女知曉。”
“你有何冤屈盡管說來,朕同你做主。”古清華點點頭,又道:“還有,朕看你一身緇衣打扮,卻是為何?”
林鳳眼淚簌簌而下,微微側(cè)身垂頭抬袖擦拭,哽咽道:“回陛下話。民女作此打扮實迫不得已,民女冤枉,懇請陛下做主!”說畢渾身顫抖了起來,因壓抑著哭聲肩背聳個不住。
群臣里又泛起一片輕微的嘰嘰喳喳聲。
古清華耐著性子,看她情緒平靜了許多,方才和顏悅色開口道:“原來如此!有何冤屈,你但說無妨!”
“是,陛下!”林鳳終于控制住了波動起伏的情緒,一五一十向古清華娓娓道來,古清華卻聽得心一陣一陣發(fā)涼,尷尬無比!
林鳳雖未明言,但在朝所有人都聽得出來,她要告的,其實是古清華的母皇,前朝女帝古鳳傾!
林鳳所言,是十三年前一樁舊事。她是昔年文采風(fēng)流、名滿天下、詩文無雙,號稱天下第一才子的儒林泰斗林無涯之女。
古清華隱隱記得,林家乃是南郡名門望族,世代書香,祖上出過狀元,也出過太子太傅,乃儒林泰斗,但是在十三年前,林無涯因一本詩集被人告發(fā)有謀逆之心,后來為古鳳傾所問斬、抄家,說白了,就是**。
古清華覺得,要說**這種東西,比莫須有還缺德還沒道理,完全是看當(dāng)權(quán)者的心情,給罪行判定留下了巨大的自由發(fā)揮空間,或者是訓(xùn)斥一頓說你沒大沒小,或者就是一刀揮下說你謀逆叛國。
林無涯遭受的顯然是后一種。據(jù)說當(dāng)時,天下讀書人無人不為林無涯扼腕嘆息,可是,也曾有人拼著一死替他鳴冤,結(jié)果,這拼死之人果真就死了,以“同謀”的罪名,還連帶上全家!此案前前后后,受牽連的達(dá)十二家,人數(shù)達(dá)兩千多人!從那之后,天下文風(fēng)為之一變,變得死氣沉沉,人人畏首畏尾,不敢亂言一字,不敢多寫一劃,近年來才漸漸有所好轉(zhuǎn)。
此時,突然冒出個林家后人為先人鳴冤,眾皆嘩然,從良心上講,朝堂上有一半以上是站在林家這邊的,天下讀書人恐怕就更不用說了,稍微上些年紀(jì)的,誰不曾在背后為林無涯灑過一把淚?
古清華卻是憤憤。當(dāng)年這件事,雖然是古鳳傾親自下旨抄斬的林家,但是十之八九是議政王的手筆,當(dāng)時是古清奇被廢之前兩年,那時的古鳳傾,早已無心政事,整日消磨,也不知議政王是怎么弄的手段,依照古清華女人的直覺來看,多半是他挑撥林無涯在詩文中譏諷陛下與蘇大將軍之間如何如何等等之類的,古鳳傾哪里受得了這個?一怒之下下旨抄斬,正中了議政王下懷。
反正,林家作為儒林泰斗,與古鳳傾能有什么過節(jié)?與議政王素不對盤才是事實!
如今這筆賬攤下來,卻是落到了古鳳傾的頭上,林鳳在下邊一頭說一頭哭,聲淚俱下,肝腸寸斷,她自小便有才女之名,斯文矜持,舉止得當(dāng),本就大獲眾人好感,又加上文采敏捷,口齒清楚,其控訴字字帶淚,句句見血,聲聲煽情,而又把握得恰到好處,不偏激,不怨憤,口口聲聲只求還先人清白,令先人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奈何橋上回望人間,尚知仍有一絲溫情!
這一番痛訴下來,先別說別人,就是古清華自己,都感動得要死,同情得要死!她一眼掃下去,好些多愁善感的大人們已經(jīng)在偷偷的抹眼角了!
古清華心里一沉:這個案子,甚是棘手??!
不為林鳳做主,是為不公,天下仕子會怎么看她?會怎么心寒!她跟議政王又有何兩樣?辛辛苦苦樹建起來的名聲極有可能瞬間毀于一旦!
為她做主,就等于翻母皇先帝古鳳傾的舊賬,是為不孝,同樣,也將成為被人攻擊的弱點。身為天子,不孝的天子,又怎么會愛惜子民?
林鳳幾乎哭倒在地,瘦弱的身子格外叫人憐憫,古清華心里翻來覆去轉(zhuǎn)了許多念頭,最后只得先使用拖字訣,將林鳳好言撫慰,表示此事定會徹查,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將她安置在驛館,命議政王負(fù)責(zé)照顧、保護(hù)她。
反正,林鳳是來給自己出難題的,議政王樂見其成絕不會勸阻她,古清華反而更加害怕議政王派人殺害林鳳,到時候,沒準(zhǔn)別人還懷疑是她殺的呢!倒不如將她交給議政王保護(hù),出了問題,第一個拿議政王開刀!
議政王自然明了她的如意打算,有些不樂意,又找不出借口推脫,只好假裝歡喜的答應(yīng)了。
古清華頭哄腦鳴的回到紫宸宮御書房,想起林鳳那張淚水盈盈的臉和聲淚俱下的控訴就忍不住頭大。
湘琳默默往香爐里添了清心寧神的息香,斟了盞茶輕輕放在她旁邊。古清華抬頭,二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均看到一絲無奈。
“陛下以為,此事背后可有預(yù)謀?”湘琳忍不住問道。
古清華想了想,道:“難道,又是議政王?”
“看林鳳的樣子,以及林家的聲望,雖然不太可能和議政王沆瀣一氣,不過,林鳳作為林家的漏網(wǎng)之魚,藏身寺廟十幾年,料想平日也是深居簡出的,而且已經(jīng)過去這么長時間了,好端端的,如果沒有人提點甚至主動幫忙,她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現(xiàn)在翟鳳城?”凡是跟古清華作對的事,湘琳毫不猶豫的認(rèn)為,無論真實的原因與過程如何,背后主謀必定是議政王。
古清華緩緩點頭,偏偏在這個敏感時候,林鳳完全沒有預(yù)兆的跑了出來,擺明了是議政王在反擊,他是想借此搞臭她的名聲。林鳳未必真心信服他,也未必當(dāng)他是個好人,但是,以滿門沉冤得洗為誘餌,相信林鳳也很愿意搏一搏吧?
二人探討半響,終是無度。
“叫蘇浚來吧,我想聽聽他有什么看法?!惫徘迦A征詢似的望著湘琳。
湘琳不由好笑,微嗔道:“一切但憑陛下做主!”
古清華一笑,便揚(yáng)聲喚蘇姑姑,命人傳蘇側(cè)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