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劍爐時,流星便已經聲名大震,威力不俗,如今又進行了長達三年的精打細磨,配以劍莖、劍格、劍箍、劍穗等,每個部分都是精挑細選。這樣的組合上百種,許久都沒有定下具體的方案。無奈之下,唐百煉請出金盆洗手許多年的老爺子——鐵劍山莊最負盛名的鑄劍師唐三爺來做最后的工作。唐三爺原名已經記不大清了,不只是世人記不得,他自己也想不起來,平生鑄劍無數,但眼瞅著鑄出來的劍都成了殺人利器,有些心灰意冷。每一個雇主對他的手藝都大加稱贊,但唐三自己總覺得平平無奇,他想要突破自己,于是放出話去,余生再鑄三把劍,便提釣竿做漁翁。老莊主拗不過這個倔強老頭,只得答應,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請?zhí)迫鍪?。一共有三次萬不得已,第一次鑄出青鋼,作為鐵劍山莊鎮(zhèn)莊之寶。第二次鑄出君子劍,贈與華山君子,結成萬世同盟。第三次鑄出春雷,這是給新任掌門唐百煉的佩劍,唐三被春雷震得“七竅流血而死”,天下同悲。好在,他有一個嫡傳弟子,那便是唐百煅,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成為鐵劍山莊新一代的首席鑄劍師。但因為鑄造神劍,出爐之時,雙目失明,至今沒有恢復。其弟子尚未出師,于情于理,唐三都拒絕不得,卻又不愿污了自己的名聲,只提了一個要求,他說:“我一個人就夠了,不用幫忙,只要把周圍守住,安安靜靜就行?!碧瓢贌挳斚麓饝瑢㈣T劍峰層層圍住,除了莊主本人,任何人不得進入,連一日三餐都是唐百煉親自端進去。眾人雖然心中疑惑,但絲毫不敢懈怠,更不敢以身試法。唐莊主的冷血無情,世人皆知。因而,哪怕今夜是正月十五夜,普天同慶的日子,鑄劍峰的守衛(wèi)依然不敢松懈,日常飲食如故,不含酒水,待今夜平安度過,休沐一旬,賞金五百,外加人手一把新劍。
“兄弟們,再堅守一夜,明天就能休假了,到時候一起去香煙閣睡他個三五日,快活一下。”唐立業(yè)說道,他是唐百煅的大兒子,鐵劍山莊的少莊主,一向同下屬同甘共苦,深得人心。
“少主放心,吾等必當盡心盡責,守衛(wèi)神劍?!?p> “下去吧?!?p> 八名領隊齊齊稱諾。
鑄劍峰的守衛(wèi)一共三層,第一層是受鐵劍令之托而來的江湖俠客,與鐵劍山莊交情深厚,彼此依賴,名為義友,實為雇傭,各自在自己的領域頗有名聲。第二層是山莊內院子弟,世代皆為鐵劍門人,一半是莊主唐百煅的心腹老人,一半是唐立業(yè)的心腹新人。至于第三層,就只有那幾位看守了。鐵劍山莊雖說是兵門,但實力不容小覷,除了常見的雇傭兵,還有不少客卿,養(yǎng)老也好,做客也罷,管吃管住,該出手的時候也不留余力。這里是天下公認的養(yǎng)老院,也是沒有公開的避難所。大奸大惡之徒有,浪子老怪也有。三層之外,還有數不清的暗箭機關,毒蟲陷阱,非鐵劍門人,想要毫發(fā)無傷地闖到峰頂,絕無可能。但唐立業(yè)心中還是隱隱不安,神劍之威,盟主之貴,再加上十多年前的滅門慘案,他不得不擔心。但一想到天下名門正派皆至,君子七劍更是來了三劍,雖然年邁,但光靠名聲,便能嚇住一眾心存覬覦的宵小之徒。更何況,君子非也來了。
君子非,君子七劍之后最負盛名的劍客,從出山日起,遍尋江湖高手對決,經大小三百余戰(zhàn),未成一敗,人稱華山劍圣,是神劍最無爭議的劍主,也是武林盟主最有力的競爭者。甚至根本無人敢與之爭鋒,儼然這盟主之位已被他納入囊中。但是,似乎上浩山也派來一人,據說是為孟守仁一家討個公道。
上浩不出山,出山無人安。
此外,更加神秘的天山老人似乎也派了弟子前來參與這武林盛會。
嵩山派,峨眉派,泰山派,武當派,巫山老鷹,云南幻鳳,東北黑牛,南海蛇窟,運城鹽幫,洛陽丐幫,津門拳宗,洞庭寨,銅鑼灣,山海關,釣魚島等等等等,其門中領袖英豪、少年天才,全部匯聚于此。老派歷史綿長,新派氣勢軒昂,皆是野心勃勃之輩,誰又甘心居于人下。山腰處的莊子燈火通明,人生鼎沸,華燈高展,煙花璀璨。視野所見,無論多遠,都能看到人家燈火,竟夜不息。
明月上劍峰,蒼穹暗無聲。
萬里山河沒,百年英雄爭。
江湖血似雨,刀劍舞如風。
長夜寥寥寂,誰能見天明?
唐立業(yè)佇立山口,凝望遠方,究竟在看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夜本是圓月歡情,他卻難以融入,如同茫茫雪地中的一襲孤影,立足不忍,又無處可逃。他想做個豪情萬丈的男子,卻不知哪里來的多愁善感早早占據了他的心胸。他愛寫詩,如同他愛舞劍,只是父親從不歡喜他的詩,也不歡喜他的劍術,只要他能老老實實聽命并完成任務。他是長子,理當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他是少莊主,理當為鐵劍山莊的利益和未來著想,甚至放棄他自己的原則和信念。于父而盡孝,于公而擔責,于己而負愧前行。一詩既罷,郁郁難歡。他總覺得今夜會出事,回頭看向木然肅立的守衛(wèi),唐立業(yè)不放心,決定再巡察一次。同時,他也在想一個合適的題目來收尾。
鐵劍山莊。
整個就是一鍋爛燉!從外圍看,一圈黑衣劍紋守衛(wèi),負責維持會場秩序,山道上的人依舊絡繹不絕,眼瞅著里面的人已經站到了大門口,新來的還是硬生生擠了進去。被擠開的人剛要做怒,看到來眾打扮雄實,黑面黑身,筋肉強健,膀大腰圓,個個身高八丈,赤身短褲,胸口黑黝黝的一攤毛,熊一般的大漢。被擠開的人只好順勢將眼睛翻到頭頂,欣賞月亮。這一行大漢正是東北黑牛幫,向來是天不服地不服,拳頭底下見真章。領頭一人最是高大,開路如蹚草,邊走邊喊道:“咋的唐爺,神劍在哪呢快給俺瞅瞅,可不要打成細巴巴的跟腰帶一樣,沒勁兒,俺喜歡重劍!要是沒打好,趁早改一下,打成兩百斤的斧頭,俺老牛最喜歡夯貨!”
內圈已經站得滿滿當當,老牛想繼續(xù)前進,稍受阻滯,停步觀察,發(fā)覺各大門派如錐子般扎入內圈,扇形分布。正前方一派,形容“枯槁”,見了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禁不住要讓道。左邊是黑衣重劍,殺氣襲人,并不打算讓路,甚至未曾回頭看。右邊是老派泰山,老掌門徐若風的無極劍法出神入化,一百招內,與華山君子不分上下,一百招后,君子傷,泰山亡。這話是君子非與徐若風約戰(zhàn)之后親口所說,泰山并未反駁。江湖傳開之后,反倒成了泰山劍法僅次于君子劍的說法,因為至今無人能與君子非過招一百。正前方的人,有心讓路,卻讓不出空間,自己出來又心有不甘,老牛其后一人說道:“哥哥,抓起來扔到后面便是,心軟什么?!贝巳苏桥6?。
老牛自稱牛魔王,本名牛大,聞言笑道:“弟弟,這幾個不中打,咱們就站這,他們擋不住?!?p> 這時,前方首領過來,頰骨削瘦,眉眼深邃,手腳修長,氣息陰穩(wěn),半白頭發(fā)更是增添了幾分老謀之態(tài),此人正是鹽幫吳青松,現任鹽幫幫主。吳青松拱手道:“久聞東北牛魔王的大名,在下運城鹽幫吳青松,幸會幸會。”
牛大被一個老前輩如此客氣恭維,心中很不是滋味,只得彎腰回拜:“小子牛大,山林莽夫,不懂規(guī)矩,還望老前輩見諒?!?p> “哪有哪有,年輕人自當氣盛,來,隨老朽一起入圍就座。”吳青松揮開手下,攜手將牛大一行引入內座,絲毫不覺得丟了臉面。牛大反而如同一個羞嗒嗒的小媳婦兒,步子乖乖,輕手輕腳。剛坐下,迎面端來一壺茶,牛大抬頭,居然是唐百煉親自端來,當下起身,客氣道:“唐爺,羞煞小子了。”
唐百煉冷面揚波,他同牛大父親是多年好友,牛大言談身形,頗似其父,唐百煉心中喜愛,也不覺得牛大的話無禮,說道:“牛大,你父親身子可好?”
“好著呢,給俺兄弟倆一人找了個后娘?!迸4蠛敛患芍M,脫口而出,惹得哄堂大笑。
“那怎么不親自來,莫非是瞧不上鐵劍山莊,忘了老友?”唐百煉問道。
“唐爺,別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俺爹那人,有了婆娘,啥也不是!”牛大有些高興,他喜歡逗人笑,也不覺得這些話失禮丟面兒。
“小點聲小點聲,你再大點聲,你爹后半輩子沒臉出門了?!碧瓢贌捙呐乃募绨颍屍渥?,又跟牛二寒暄兩句。
接下來,唐百煉作為東道主,將牛大牛二引見給諸大門派,互相稱道。此時,月滿中庭,群星隱沒,離子時還有一個時辰。唐三答應他,今夜子時,神劍必成。
“諸位,鐵劍山莊不才,得天外飛星一顆,鑄鐵成劍,鍛造十年,初得小成,然舍弟因之雙目失明,暫緩鑄造,后請出門內宗師,繼續(xù)打磨,今夜,神劍必成,特邀各位武林正道,齊聚于此,共睹神劍出爐。”
“然后呢,神劍歸誰?”一名老頭直截了當,口中魚腥味噴薄而出,濃烈不散。
“漁翁前輩所問,也是唐某邀請諸位來此的第二原因,便是商討誰做神劍之主?!?p> “哼,這是商討的事嗎?還得是誰武功最高,誰拿神劍?!鄙胶jP戴武隆說道。
“是,也不全是。除了功夫,還得有氣運。鐵劍山莊作為東道主,作為神劍的鑄造者,斗膽制造了一個規(guī)則,還請大家批評指正。神劍無主,有緣得之,有力奪之,有武守之,有心用之。有緣得之,是說今日諸位,都有機會得到,只看各位與神劍的緣分了。有力奪之,有武守之,則是說有緣人得到之后,其他人仍可以搶奪,搶到之后仍然要面臨其他人的搶奪。至于說有心用之,便是神劍出世的使命。江湖血肉紛飛,情仇不斷,正邪兩立,弱肉強食,每時每刻皆有意氣用事之爭,武斗流血之患,就像今日,因為一小塊落腳之地,紛爭無數,唐某見了實在心痛。更心痛的是,鐵劍山莊的鑄造的兵器,竟然在江湖中血肉相對,無異于親身骨肉,拔刀相向,雙雙殘落。唐某斗膽,發(fā)起這場武林大會,群雄角逐,得神劍者得武林,江湖一統(tǒng),以大并小,以強納弱,同歸正道,共討奸邪。還武林清風,成天下太平。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唐百煉一腔熱血,言辭清烈,罷聲后場上一陣息聲,長呼慢吐,不見他言。
“唐莊主所言甚是,老朽代表君子七劍,代表華山新老子弟,愿同諸位江湖正道,共謀大業(yè)。華山君子劍,修身以智,愛施以仁,取予以義,恥辱而勇決,立身處道皆君子,行之始終,故有微名。華山一帶,和諧穩(wěn)定,人不爭強,路不拾遺,老吾老,幼吾幼,尊親愛民,和睦相生。若天下皆如此,豈不樂哉?”說話之人,正是七劍之一的君子義。想當年英雄臺的意氣風發(fā),如今在歲月侵蝕下,垂垂老矣,須發(fā)半白,音濁身殘,但那雙眼睛依舊明亮銳利,不容忽視。
“若都那樣,豈不是天下武夫都棄武從文的好,筆桿子可殺不了人。”丐幫長老魏樂樂說道。
“非也,筆桿子殺氣人來,比功夫要厲害多了,歷朝歷代,死在官府手里的,可比死在江湖上的多得多。”津門拳宗霍一凡道。
“唐某謝過七俠支持,魏長老,霍宗主所言極是,七俠所言的太平盛世,自然少不了華山的維持,陰陽相生,正邪同存,只要我們正派合力,打擊奸邪,遲早會有那么一天,或許很久,或許在我等老人有生之年,也能看到,只在于今日能否共成大事。”唐百煉說道。
接下來,唐百煉繼續(xù)說了一系列的規(guī)章制度,顯然早有謀劃。先成立武林盟,盟主為神劍持有者,盟內成員為各大門派幫主掌門,遇事協(xié)商解決。比如,地盤管理,由當地實力最大的門派協(xié)同小幫小派共同管理,如有不公,可上告武林盟,盟內表決,再派出一名成員外出督辦此事。兩地交界處,有兩地最大門派協(xié)同解決,友好互助,共同繁榮。如有為害武林的大盜或者大賊,武林盟成立專門小組,替天行道。遇重大事件,武林盟表決決定,當以理服人,不得使用武力,出發(fā)點當為公為民。表決以少數服從多數為主,人數相近,則有盟主決斷。持反對意見者不得陽奉陰違,需服從決議,出人出力。如此等等,雖未盡善盡美,但也算框架齊全,大綱明確。能坐到內圈的人,除了功夫過人,智慧也不一般。莽如牛大牛二,在此場合,也不敢隨意動粗。再解決掉一些疑惑之后,無人出聲反對。
“習武之人,太上為公為民,替天行道,其次救死扶傷,懲奸除惡,其次守親護鄰,偏安一隅,其次強身鍛體,煉志定心,其次恃強凌弱,恣意紛爭,最下傷天害理,殺人奪利。吾輩武人,當義結同盟,內不避切磋問道,外不怕大奸大惡,化干戈為玉帛,合細流為大河,武心所向,一往無前。”唐百煉激言昂昂,他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這般準備,皆有幕后之人。說罷,唐百煉示意手下將盟約一一送至各位掌門幫主手中,畫押簽字,以示誠心為盟。
一切順利進行。諸位幫主掌門,或聞言應聲,或三思而定,或真情實意,或虛與委蛇,但終究是簽了。因為唐百煉最后說道:“簽字畫押之后,便可參與神劍爭奪,子時一到,劍峰開啟,為公平起見,一幫一派只能進入一人,江湖上有名且有人作保的孤俠豪杰,簽字之后,也可進入。鑄劍峰除了神劍流星外,還有許多鐵劍山莊的高品兵器,只要帶出來,便可收歸自有。”
唐百煉沒說出口的是,進去之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山莊后院。
英雄臺一戰(zhàn)后,君子非蓄回長發(fā),半尺黑須,同陳思思相依為伴,也就是花妞。此時此刻,兩人躲在此地,說些悄悄話。
“非哥哥,唐莊主所言,是真的?”花妞所問,正是成立武林盟之事。
“不管真假,倒是一個不錯的想法。”君子非笑道,他摸了摸手頭的君子劍,似乎很舍不得這名老友。神劍流星,對任何一個劍客而言,都是無法形容的誘惑。
子時將至,神劍令發(fā)出了整整一百張。鑄劍峰下,各位江湖豪杰,規(guī)規(guī)矩矩接受檢查,躍過門卡后,各施奇功,朝劍峰而去。
“非哥哥,你還不出發(fā)嗎?時間到了?!?p> “不急,再陪你看會兒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