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了,孟守仁提議,城內(nèi)真正的武者不多,大門派多喜歡安靜的地方,而城內(nèi)人多口雜,心不靜,則藝不成。又聽說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刀鐘無鋒歸隱在此,三人便覺得應(yīng)該前去拜訪拜訪。足足行了大半日,問了幾個當(dāng)?shù)厝?,才千回百繞地到了鐘家莊。門仆見了來人沒有好臉色,只是多看了了青一眼。
“少俠,姑娘,和尚師傅,我們老莊主多年前就封刀了,再也不問江湖事,每天就是種種地,教教孩子,請回吧?!遍T仆客氣地說道,卻透露了一點不耐煩,顯然是見過太多上門求教甚至拜師學(xué)藝的江湖人了。
“小哥留步,我是上浩山弟子孟守仁,這位師傅是少林武僧了青,初到洛陽,聽說鐘老前輩再此隱居,便來拜訪一二,不為其他,只是因為瞻仰鐘老前輩英雄事跡,替上浩山的師傅和少林大師當(dāng)面問候一番,還請通秉?!闭f著,孟守仁順手把銀子塞到門仆袖子里。后者猶豫一下,神情緩和,叫他們稍等,便關(guān)門進去了。
“孟哥,你們家是不是也有這么一大片土地?!碧K禾拉著手問。
“哈,要比這里大多了,到時候要辛苦你好好操持家業(yè)了?!泵鲜厝蚀蛉旱?。
“阿彌陀佛,若不是路途遙遠,真想跟孟施主化點糧食。”了青學(xué)會了接茬兒。
這時,門仆出來,笑著將三位迎了進去。在會客廳稍等片刻,門前進來一位老者,只看:白發(fā)張揚雪須飄,赤臉崢嶸虎目飚,雄威畢露瞌睡虎,霸氣藏鋒不老刀。三人見了前輩,齊齊行禮。
“冒昧打攪鐘老前輩,還望贖罪。在下孟守仁,師出上浩山,途徑洛陽,不來拜訪一下前輩,恐恩師怪罪?!泵鲜厝手t遜至微。
“一片胡言!上浩山的規(guī)矩老夫又不是不知道,你看你師傅還認(rèn)你不?”鐘老前輩直來直往,吹吹胡子。
蘇禾不禁笑了一聲,“孟哥,跟前輩就別來江湖那虛套路了。鐘爺爺好,我叫蘇禾,山東蘇家,家父蘇慎?!?p> “這女娃子還像個樣兒,蘇慎我不認(rèn)識,蘇東海我倒是聽過?!辩娎锨拜呎f道。
“蘇東海是我爺爺?!碧K禾俏音悠揚。
鐘無鋒不再多說,轉(zhuǎn)向了青,兩人互盯了半刻,“小和尚,你是少林的吧?武僧?”鐘無鋒氣勢洶洶。
“貧僧了青,見過鐘老前輩?!绷饲嗖懖黄?。
“怎么,來我這是化齋啊,還是打架啊?”說著,鐘無鋒以手化刀,劈面而來。孟守仁拉著蘇禾退至三丈外,了青同樣以手化刀,接招之后,馬上另一只手刀劈出,鐘無鋒輕喝一聲,以刀接刀。了青處于守勢,雖然防的滴水不漏,但十分被動,他壓著一口氣,這是走江湖來第一次遇見對手。十幾招過去,他依然無法扭轉(zhuǎn)局面,對方卻越打越兇,大開大合,絲毫不見留手。
“大力金剛掌,不過如此?!辩姛o鋒赤臉如血,手刀烈烈生火。這是他的絕學(xué)烈火刀,雖然沒有真正的刀,但內(nèi)力外化,也能打出刀的霸道。
“佛門力蒂,請前輩賜教?!绷饲鄾Q定變招,不見使勁兒,站立之處,青磚寸裂,他身子稍作彎曲,登時野馬脫韁,閃到鐘無鋒跟前,一時間也不知道使出了多少拳腳,勁道鏗鏗作響,一聲未罷,一聲又起,猶如天兵打鼓,雷神擊錘。鐘無鋒不敢拖大,二十年前因為江湖盡是小人,高手藏山,他才不得已歸隱山林。這么多年,沒有遇到一個像樣的對手,以至于拳腳生銹,筋骨酥軟。但今天不一樣,僅是聽到上浩和少林兩個名字,他便來了精神,這是他二十年前欲戰(zhàn)不得的對手,出來之前,還稍微熱了熱身子。了青攻勢如盛夏暴雨,說來即來,不給喘息,愈攻愈猛,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鐘無鋒招架地并不吃力,他在慢慢調(diào)整狀態(tài),擱以往,都是他來進攻,對手防備。許久不曾遇見這樣的情況,他異常興奮。
“痛快,痛快——”鐘無鋒大喝兩聲,推出兩記火刀,將了青逼退幾步,“小和尚,你可有刀?我是使刀的,這光玩兒拳腳差點意思,要不要陪我練練刀?”鐘無鋒坦蕩磊落,豪氣凜然。
“貧僧奉陪到底?!敝灰娏饲啻蜷_包裹,取出一把木刀,用僧衣輕輕擦拭。
鐘無鋒從后堂取刀回來,面帶喜色,但看見木刀之后,恨得牙癢癢,“小和尚,你這是什么意思?”
“鐘老前輩,這就是我的刀。”了青淡淡回道。
“不行,你得換把刀,管家,去,去庫房拿兩把一樣的來,他娘的,沒有就給我削一把木頭的!”鐘無鋒氣得坐下喝了口茶,卻咽不下去,噴了出來,“小和尚,你是不是忒無禮了些?難道要江湖人笑話老夫用寶刀跟你的木刀對著砍?”
“前輩,刀在人在,刀亡人亡,我心即刀,刀即我心,阿彌陀佛?!绷饲鄰娜莼貞?yīng)。
鐘老前輩聽了這話,足足呆了一刻,猶如一座雕塑,眼皮子都不眨。忽得,雕塑融化,他笑出音兒來,眼神活泛,一高興,把桌子拍斷一腳,“和尚,你說的對。我這刀名叫烈焰,長三尺九,重三十九斤,陪我打過七十四次架,贏了七十三場,只輸過一次,那人我們不說了,活著的話你們以后還會見著?!?p> “前輩,我這刀,是師兄了心送的,這刀曾伴他日夜青燈古佛,吃齋念經(jīng),只與人正式交手一次,僥幸贏了。它沒名字,現(xiàn)在可以稱之為佛刀?!绷饲嗦曇粑㈩?,興許是想起了師兄。
“走,咱們?nèi)ピ鹤永铮 辩姛o鋒沖了出去。了青緊隨其后。蘇禾搬來兩把椅子,坐在邊兒上看。
是夜正值滿月,群星閃耀,萬山寂寥,除了晚風(fēng),只剩刀鳴。兩人幾乎是同時出招,鐘無鋒烈焰雄渾,刀刀劈山裂海之威,砍如開天,揮似裂地,提刀則云遮月,橫刀則樹木驚。老前輩使出了全身本事,烈焰刀法燦如火舞,旁邊看的人已經(jīng)大汗淋漓。了青則有一種遇神殺神、遇魔殺魔的勢頭,刀與人融化為一體,不是人用刀,也不是刀控人,而是刀仿佛成了他本身衍生出來的部分,隨心舞動,心想刀至,不差分毫。幾次雙刀碰撞,竟有鏗鏘之聲,火花四濺,但木刀未曾折斷。鐘無鋒雖生疑惑,但又徹底放開了手腳,烈焰八刀已經(jīng)使完,又拿出自己這二十年創(chuàng)的焚天叁式。這三招比烈焰十三刀更為壯闊,刀火幾乎延長了一尺,那虛幻的一尺,甚至可以因為慣性彎曲,而且只能躲而不能接。幾次躲避不及,了青身上有了糊味兒。得虧是沒有頭發(fā)。盡管如此,了青似乎沒受到任何心理壓力,忘我地戰(zhàn)斗著。他的刀法同樣霸道,是一種天地的霸道。蒼天要下雨便下雨,要打雷便打雷,大地則想發(fā)洪便發(fā)洪,想地震就地震,世人誰敢干涉!誰能干涉!誰敢說個不字!這就是了青的刀道。萬般皆螻蟻,唯我笑蒼穹。如是,鐘無鋒僅憑人的霸道,是難以戰(zhàn)勝天地的,輸贏只是時間問題。兩人越戰(zhàn)越猛,好在他們比武不是為了殺人,因而沒有性命之憂,只有力竭之患。鐘無鋒一招十萬火山,生出一道火幕,逼退了青。臨近的樹木被發(fā)出焦味,好在不是秋冬,不然怕有火災(zāi)。他赤臉?biāo)谱?,氣喘如牛,微傾著身子,仔細查看火幕后面的動靜。只見一道青影穿越火線,射臉而來。鐘無鋒倉皇提刀,看招勢,已經(jīng)不足滿勁兒,狀如西山落日,煌煌老矣。了青戰(zhàn)意昂揚,收招不及,眼看就要殺到鐘無鋒身上,此時,密切注意戰(zhàn)斗的孟守仁拔出飛劍,堪堪延緩了了青的攻擊,但無法徹底阻擋攻勢,鐘無鋒卻是心滿意足地挨了一刀。孟守仁接住鐘無鋒,快速封了穴位,了青則打坐其后,輸送內(nèi)力。莊內(nèi)人紛紛涌上前來,他們反映地慢些,其中一個頗似鐘無鋒的男子,抬刀就砍,孟守仁一腳踢開,憤聲說道,“滾一邊兒去,還要不要你爹性命了!”
“他傷了我爹,我要報仇!”男子又要沖上來。
“退下,山兒,老夫沒事兒,小和尚,你也省點力氣吧,我不信你是鐵打的?!辩姛o鋒喘著粗氣,招呼兒子過來,后者趕緊扶住。“山兒,你收拾收拾,明天就去少林寺拜師學(xué)藝,學(xué)不成樣兒,就別回來見我!”鐘無鋒不容拒絕地命令道。
“父親,我會去,但請把兒子留在身邊多照顧您些日子,等傷好了,兒子立即出發(fā)!”鐘萬山跪倒在地,決然說道。
“行,也不急這么一會兒,今天都是見證人,我再說一句,如果我因為這個傷死了,任何人不得找了青報仇,更不得去找少林寺的麻煩,都聽到?jīng)]有!”鐘無鋒吼了一聲,見沒人回應(yīng),他踹了一腳兒子,“你聽到?jīng)]有!”鐘萬山無奈點頭答應(yīng)。
“和尚,今天這一架打得痛快!我等了二十多年了,沒有這一架,我死不瞑目呀!噗——”鐘無鋒仰天噴出一大口血,昏了過去。
眾人守了一夜,了青念了一夜的經(jīng),他敬愛這個對手,無論是武功還是道義,鐘無鋒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江湖大師。尤其是他的那一番不許尋仇的話,更叫人感激??筛屑τ谶@樣的暮年英雄,是沒有什么意義的。派人去洛陽請的大夫到了,接連來了七八個,都是精神疲憊地進去,埋著臉出來搖頭。眾人的心一落在落,了青想著若是在少林就好了,了心師兄也是頗通醫(yī)術(shù)??陕吠具b遠,只好念了句阿彌陀佛。最后出來的醫(yī)生同樣無能為力地抱拳,“老英雄許久不曾操練,突然用功,透支筋骨身心,胸口處的刀傷倒是不重,但用刀之人功力深厚,刀氣進了五臟六腑,穿梭不絕,唉,何必呢?”大夫相當(dāng)惋惜地離去,莊中人看看了青,重重嘆氣。
“少爺,老爺叫你進去?!惫芗页鰜斫兄?p> 鐘萬山跪在窗前,涕淚橫流。
“山兒,我昨晚的話你可記得?”鐘無鋒虛弱地說道。
“山兒不敢忘?!?p> “你說說。”
“不要找了青報仇,不要找少林寺的麻煩。”
“嗯,記得就好,山兒,你可知為父為什么這樣交代?”
“因為孩兒無能,沒法給父親報仇,還會枉送了姓名!”
“錯,大錯特錯,咳,山兒,”鐘無鋒掙扎著坐起身來,“山兒,我這二十年,一直在等一個對手。昨日一戰(zhàn),我生無所憾,死無所懼。我,我鐘無鋒一生好戰(zhàn),磊落光明,奉行江湖道義,可江湖變味兒了。老子我氣不過,又改不了。山兒,此戰(zhàn)是我所愿,若你非要報仇,便是辱了我的江湖。山兒,你知道了嗎!”鐘無鋒激動難抑。
“父親,山兒謹(jǐn)記?!?p> “那就好,那就好,好了,辦完后事,就去少林拜師學(xué)藝吧。”鐘無鋒咽了最后一口氣,笑著離世。
......
把老英雄送走以后,了青向鐘萬山請罪,后者說道,“大師,之前是我無禮,還請見諒。父親說,若是我找你復(fù)仇,那便毀了他的江湖。我想了一天一夜,終于想明白了,大師,感謝您來送我父親最后一程。明天,我也要啟程去少林學(xué)藝。”鐘萬山慨然說道。
“貧僧慚愧,出家人不可殺生,然而意外傷人,亦是傷人。”
“大師,您覺得像我父親那樣的江湖英雄,應(yīng)該怎么死?”鐘萬山反問道。
了青無言。
......
夜里,孟守仁擺了桌酒,與了青月下談話。
“青兄,逝者已矣,不必過于自責(zé)?!?p> “阿彌陀佛,我不為殺人,人卻因我而死,貧僧難辭其咎。”
“對英雄來說,老死才是折磨。”孟守仁灌了一杯。
“孟兄,世人皆說,酒可解愁,可解我心愁嗎?”
“酒解千愁,卻難解心愁?!泵鲜厝视质且槐?p> ......
下山路上,孟守仁聽到議論,說鐘家莊布告天下,黃河第一刀鐘無鋒含笑離世,最后一戰(zhàn),酣暢淋漓,因武而生,因武而亡,家父幸甚,江湖幸甚!
至于“少林武僧破殺戒,黃河刀雄遭慘死”的說法,也在江湖傳開。
“覺醒師叔,早?!眱蓚€看樣子比狗子大好幾歲的和尚恭敬地同師叔打招呼。
“早,”狗子裝模作樣地回了句,“等等,你們兩個沒啥事的話,去給我挑兩桶水去?!?p> “師叔,昨天就是我倆挑水的?!币粋€叫虛心的和尚委屈巴巴。
“行吧,那你們砍柴去,別廢話啊。”狗子背著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