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李紈，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經(jīng)驗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們，連各房里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看我。我這一回去后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崩罴w笑道：“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被風(fēng)吹病了，睡著說不好過。”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的人，不慣十分勞乏的?！崩罴w道：“從來沒像昨兒高興。往常也進園子逛去，不過到一二處坐坐就回來了。昨兒因為你在這里，要叫你逛逛，一個園子倒走了多半個。
說著叫素云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你這空兒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他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劉姥姥忙說：“不敢多破費了。已經(jīng)遭擾了幾日，又拿著走，越發(fā)心里不安起來。”要姥姥過那邊邊瞧瞧?！?p> 劉姥姥忙去了外邊，只見堆著半炕東西。自有丫鬟拿與他瞧著，說道：“青紗一匹，實地子月白紗作里子。這是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里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nèi)造點心，也有你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一口袋御田粳米，一口袋是園子里果子和各樣干果子。十兩銀子。還有太太，老太太給了一百兩。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眲⒗牙亚Ф魅f謝答應(yīng)了。劉姥姥去各個太太，奶奶，小姐處告別，一幅感激不盡的樣子。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只見寶玉將王太醫(yī)領(lǐng)來。劉姥姥見府上有事，只好告退。自有小廝婆子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
且說劉姥姥在路上與板兒說：“可惜一門好親戚，日后不能常來?！卑鍍?“怎么就不能常來？我看這里面的人，挺和善的，也好客?！眲⒗牙眩骸澳銈€小孩子，知道什么。人家待你好，是看太太面子。現(xiàn)在是少奶奶管家了，她可與我們沒什么關(guān)系。大房出身王家的姨奶奶不在，我們就和賈府攀扯不上什么?！卑鍍海骸袄牙?，攀不上就攀不上，在他們家你還要低三下四?！眲⒗牙眩骸澳阏f些什么呢。就連這點事情都不能忍。賈家雖是取消咱們。卻給了這些料子，還有這些糧食，銀子。夠你十幾年攢的。還有什么不愿意?！卑鍍阂膊环瘩g，癡笑著，：“這府里的小姐姐們好漂亮，離開了，倒是可惜。”劉姥姥罵他癡心妄想，祖孫二人乘車趕回家中。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遇到李紈：“嫂子把劉姥姥打發(fā)走了？”李紈：“可送走了。真是憑空多出來的事情。”李紈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苑中。進了房，李紈便坐了笑道：“寶玉又在干些什么？”寶釵笑道：“在演什么《牡丹亭》《西廂記》你，邀了探春，惜春兩個妹子品評?！崩罴w只管發(fā)笑，口里只說：“哪有這樣大家公子？也不怕教壞了小姐。”寶釵笑道：“還真是，這良辰美景奈何天，雖是順口，在外面說出去，也要惹人笑話?！崩罴w笑道：“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你我也算讀書人家，這什么書該宣揚，什么書看看就放下，還是要分清?！睂氣O道：“好嫂子，這些話在理，怎奈寶玉就是這胡鬧的性子，終是不改?！崩罴w：“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父親手里也愛藏書。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羅衫記》《繡鞋記》《玉杯記》《金簪記》《風(fēng)箏記》《鑰匙記》《絲蘭記》《火龍記》，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有些事情還是要注意分寸?！睂氣O：“男人們讀書要明理，輔國治民，如果不能，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既然認得字就應(yīng)該找些正經(jīng)的看。
李紈：“理是這么個理。不過人都是放縱自己的欲望，追求個念頭通達，也沒有幾個約束住自己的。還是需要人去點醒他?！睂氣O道是，這樣下去會丟了這侯府的面子。李紈：“寶釵，你說這李姥姥回去，會怎樣？”寶釵：“還會怎樣？給了布匹就穿，給了米面就吃。給了銀兩就置點產(chǎn)業(yè)。還能有什么？”李紈：“那你也太小看劉姥姥了。”李姥姥會首先炫耀這些東西是從賈府里得來。絕對不會自己獨享?！睂氣O：“總共就沒有多少東西，值得嗎？”李紈：“不在東西多少。一來是對當(dāng)?shù)氐娜说淖鹬?。這人情世故嗎!還是要講的。二來告訴別人，有賈府這門親戚，要欺負他家的人，也要想好了。能無形中給王家擋出很多事情?！?p> 寶釵：“怪不得。劉姥姥要舔著臉要這要那，原來有這些打算。要是我們會感到屈辱，還不羞紅了臉。”李紈：“就這點事事情，劉姥姥都不放在心上。我隨你珠大哥去任上，也接觸了一些下面鄉(xiāng)紳。聽過一些小家族發(fā)家故事。我今天就給你說一個?！毖氣O：“那我就聽一聽?！?p> “從前鄉(xiāng)下有個大財主，有很多田地。是這一府里的首富。遠近幾百里都是聞名的。家里別的不敢說多，就是地多糧多。一年，下去了解糧食收成情況，就騎著馬去下面莊子查看。近了莊子，看到一個小媳婦，長得白凈漂亮。就夸了幾句，問是誰家小娘子。正好小媳婦的丈夫，莊子上的一個長工就在眼前。財主好不尷尬，打了個哈哈，把事情掩飾過去。過了一會。莊子開始將高粱從桿上打下來，場院里并排扎起一排排架子。到了傍晚收工，高粱被弄成堆。長工感嘆財主家好大家業(yè)，有如此多糧食，自己一輩子，幾輩子也積攢不了這份家業(yè)。財主說'這不過是我一個莊子，一季節(jié)的產(chǎn)出，算個哈？’，長工越發(fā)恭維。地主開玩笑說長工有個好媳婦，讓人羨慕。調(diào)笑長工，要是他媳婦脫光，渾身不沾一線，繞著場院爬一圈，就把糧食給長工。長工被調(diào)笑的面紅耳赤。大家哈哈大笑?！?p> 李紈喝了一口水，：“長工回家把這事對媳婦說了。媳婦說，明天地主再這樣說，就與他賭了。自己脫光了爬一圈，就有吃不完的糧食。果然，第二天，地主又拿長工的媳婦做笑料。長工與地主大了賭，找中人簽下保約。長工的媳婦脫光了衣服，圍著場院爬了一圈。地主和村民都起哄說長工的媳婦身子好白。就像白色的牛犢，那膝蓋都磨去了皮，好令人心痛。但是，長工贏得了賭約。幾輩子后，長工家成了當(dāng)?shù)厥赘?。而財主家，卻家道中落，衰敗下來，淪落到給長工家后人打工的地步?！?p> 李紈故事講完問薛寶釵：“這就是下層人的生存智慧，你還覺得李姥姥委屈嗎？裝裝瘋，賣賣傻是不是成為小菜一碟？她就等著你拿銀子去侮辱她呢？”薛寶釵道：“羞死了。這能是真的？”李紈：“當(dāng)?shù)厝丝墒钦f的活靈活現(xiàn)，某地，某姓，某家，說的明明白白。那可是當(dāng)?shù)厥赘唬嫔蠜]有真事，肯任人抹黑。”
忽見素云進來說：“奶奶，商議要緊的事呢。三姑娘、四姑娘、寶二爺都在那里等著呢?！睂氣O道：“又是什么事？”說著便和李紈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里。
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碧酱盒Φ溃骸耙矂e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薛寶釵笑道：“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和我們無親無故。只是來搜刮?！闭f著大家都笑起來。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她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她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么說？”寶釵道：“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多謝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里，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現(xiàn)在越發(fā)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p> 李紈：“我們也不是要創(chuàng)作絕世名畫。要不姐妹們與丫鬟都來描兩筆，手里也有個事情。”寶釵道：“雖然不是要傳世，也不是涂一堆顏料疙瘩給自己添堵。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其他丫頭料想也沒有什么專精。。這園子看著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地步遠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也要安排得當(dāng)。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這要作畫，還要去問問那會畫的相公?！?p> 寶玉說：“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nèi)??！睂氣O道：“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畫？”寶玉道：“家里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p> 寶釵冷笑道：“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也比著那紙大小，用一匹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并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爖上風(fēng)爐子，預(yù)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寶釵說道：“還要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凈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dān)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fēng)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姜二兩，醬半斤?！?p> 李紈笑道：“這說來說去，原來你才是行家，正好我們也領(lǐng)教領(lǐng)教你的手藝。姐妹們也跟著學(xué)習(xí)一二?！辟Z探春，賈惜春連忙說是?？梢愿┖煤脤W(xué)習(xí)。
寶玉跑前跑后張羅。李紈問薛寶釵：“原是一句戲言，怎的弄成一個大工程?！睂氣O無奈的說：“寶玉這人，若是無事，又不知弄來些什么書來看。前些日子，有小丫鬟說什么金瓶梅此話，搗玉臺，玉樓春。還說二爺要碧痕擺什么姿勢。還不如給他找點事情做?！?p> 正在這時，素云來回李紈。：“妙玉說，她手下兩個小丫鬟，一個善工樓臺，一個善畫人物，或許能幫的上手。”李紈說聲好，在準備好后，就請兩位道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