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虞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個……錦衣衛(wèi)與別個不同,別看平日混跡地方,名分上卻屬皇帝親軍,規(guī)制極嚴,不好混冒的。你看這個,”說著馮虞掏出腰牌遞給采妍,“看這個,‘不許借失偽造,違者治罪’,即便穿了錦衣衛(wèi)服色,上哪兒與你尋腰牌去?沒腰牌,分明便是假的嘛?!?p> 看馮虞說得鄭重,采妍只能作罷,不過一看那神色,就知道還為這事耿耿于懷?!耙贿@樣吧,過會兒給你弄套便服,打扮成書生模樣,充作鎮(zhèn)守府隨員好了?!?p> “嗯,也行,反正不扮小廝就好?!?p> 連著兩天,采妍都是興高采烈,走起路來都是一跳三蹦。馮母聽說馮虞又要遠行,眼神似乎暗淡了些,只是這兩天直往伙房跑,親手下廚做了些好菜,看著馮虞、采妍一口口吃下,臉上才現(xiàn)出些笑意,不過,嘴上可沒停下。
“依虞,采妍,家里有忠叔、行恩,你們不必掛心。只是這夏日三伏,你們卻要出遠門,一路上萬萬不要太勞累了。采妍沒走過這么遠的路,依虞你要多照顧些。天熱,多喝水。午時日頭毒莫趕路……”
“依媽,放心咯,”馮虞使勁咽下一口飯,應道?!斑@回我們與梁公公同行,他是何等金貴身子,受不得一點苦的。加上這回動身早,行程松,照應的人手又多,想必這一路是清閑得很?!?p> “這就好。只是再如何也是出門在外,多加小心總沒錯的?!?p> “我明白的。只是這一去三四個月,家中全靠依媽鎮(zhèn)著,必是辛苦的。忠叔年紀也大了,看著店里要不要在添些人手,不要累著才是。反正這大半年家中已是賺回五七千兩銀子,該當?shù)幕ㄙM不要免,大家伙兒舒心體泰那是萬金難買的。”
“呵呵,這個還用你說,為娘的又沒老糊涂,自然會與你料理清楚?!?p> 飯后閑話了一陣,馮母便趕了馮虞、采妍回屋早些歇著,明日一早便要啟程了。只是馮虞臨睡前透過窗子瞥見,母親閃身進了采妍屋子,不知說些什么,許久方才出來。
第二天一早,馮虞帶著頭戴遮陽大帽身著束帶青綠襕衫作書生打扮的采妍,到千戶所與十名錦衣校尉會合。巧的很,此番帶隊的又是周百勝,熟人見面,自然是喜出望外,敘談幾句,看著時辰不早了,催馬趕往鎮(zhèn)守府與梁公公大隊會合,其他的話待上路之后再說不遲。
在家時,馮虞曾帶了采妍騎了大雪學些馬術(shù),這回特地向千戶所馬場中尋了一匹溫順嫩口的小紅馬借來,反正一路慢行,不用發(fā)力疾奔,給采妍做腳力是綽綽有余的。
梁裕此番入京,要押運貢物,一路起居也不能簡慢,隨行的護衛(wèi)侍從有近百號之多,大隊車馬看上去也稱得上是浩浩蕩蕩。加上馮虞這邊的十二個,一行上百人馬“呼隆隆”出了北門,沿北峰官道上路了。
這一路上,梁裕知道馮虞私帶人口,倒也照顧,叫人騰了輛車給采妍,省了不少鞍馬勞頓。這一來,采妍倒是對這梁公公好感大增,歇息打尖時也會過去聊上一會。采妍還是個不曉規(guī)矩的小丫頭,在梁裕面前不似旁人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首畏尾,不時說些民間的趣事鄉(xiāng)談,倒是聽得梁裕津津有味,這一大一小時不時便很沒大沒小的高聲大笑起來,馮虞見兩人投契,也不多約束采妍,只是私下提點,莫說那些指著官府的牢騷話就是。自己卻鉆進弟兄們的行列中吹牛打屁,不亦樂乎。
一行人一路走官道向北,離了福州府,經(jīng)福寧州,過分水關(guān),一路順風順水進入浙江蒼南地界。浙南一片,北接括蒼,東臨大海,其間依然是山地連綿,地理人文與閩東相仿。沿途上,雁蕩山、楠溪江、天臺山、仙都峰、石門洞……山水名勝甚多,梁裕這一路游興甚濃,加上夏日山間陰涼,若不是還要上京,只怕梁裕這就不走了。
再往北行,便離開山區(qū)來到后世所謂的杭嘉湖大平原,一眼望去,阡陌縱橫,水道交織,采妍從小到大,從未見過這般風物,自然是大感新鮮,不肯再坐車,跳上馬四下張望,喜笑顏開?;仡^看見馮虞面色淡定,還奇怪了。
“馮虞哥哥,這里好開闊啊,竟是沒有一座山呢!你怎么沒聲沒響的?難不成還到過這江南嗎?”
馮虞暗自苦笑,到過江南很稀奇么?前生上大學便在南京,每年坐火車從這里來來去去也不只三兩回了,更不用說工作后出公差、自助游,早已是江南走透透了。上海、南京、杭州、蘇錫?!挥谜f什么周莊、烏鎮(zhèn)、同里之類的小村鎮(zhèn)了。江南這一片,玩起來都能充導游了。只是如今,這話又當從何說起?
看馮虞沒搭腔,似乎有什么心思,采妍還當他記掛著家中的生意,也就不再逗他說話,自顧自玩去了。
到了平原地帶,路途好走了許多,人口也密集起來,這一幫隨從可樂壞了。不說吃食住宿好了許多,單是集鎮(zhèn)上的商戶酒坊就夠瞧夠看的了。烏篷船、油紙傘、黃泥螺、紹興酒、霉干菜、印花布、綠蓑衣……江南風光果然與八閩大不同。
平日里,一些檢校緝事都要著便服,免得露了行藏。這回一出省,馮虞和一幫弟兄就脫下便裝換上錦衣衛(wèi)官服,這一身,有幾個領(lǐng)回家還沒穿過一回呢。十個兄弟一身褚紅制服,腰配繡春刀,鮮衣怒馬招搖過市,自覺得威風凜凜。馮虞服色又與別個不同,無翅烏紗,紅色官袍,一馬當先。沿途百姓避在兩旁指指點點,卻不知是羨是懼。對馮虞來說,偶爾抖抖威風也是一件快事,至于那些狐假虎威的勾當,卻是做不出來。
只是行了幾日,這般張揚戾氣卻已是消磨無幾。沒辦法,置身這水巷人家,一槳綠波,聽江南兒女吳儂軟語,看粉墻黛瓦錯落清逸,再是火爆性子也得消磨作繞指柔。尤其是梁裕,畢竟是一方鎮(zhèn)守,所到之處迎來送往不絕,雖無“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的雅興,卻不乏“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的夜夜笙歌。身邊隨員自然也跟了沾光,一路的歌板華燈,風云奇氣半消磨。
馮虞卻喜歡在大隊駐下之后,領(lǐng)著重拾粉黛的采妍,漫步尋常巷陌,在蒙蒙煙雨間共擁傘下,觀小橋流水煙柳人家,或是隨性尋一酒坊,看酒旗隨風,聽著窗外那“吱呀吱呀”的搖櫓聲。
“漫漫村落水流沙,清明初過已無花。春寒欲雨歸心急,懶住扁舟問酒家?!瘪T虞立于西塘廊棚下,手撫鵝頸,忍不住閉目低吟。
“依虞哥哥,你作詩啦?很好聽哦?!辈慑兄T虞的膀子,滿眼驚羨。
馮虞一笑,“這可不是我做的。是洪武年間‘吳中四杰’之一的高啟,作的《詠西塘》。此處歷來便以酒鎮(zhèn)而聞名,所謂‘酌好酒,吟好詩’,當年高啟乘舟過西塘,特地停下來尋問酒家,便有了這四句?!?p> “那是個大才子罷?”
“自然。此公年少時即有詩名,與當世之楊基、張羽、徐賁合稱‘吳中四杰’。他的詩文取法于漢魏晉唐各代名家,不過才思俊逸,文風雄闊,倒不是那等生搬硬套泥古的。有人說,他的詩,可稱我大明第一人?!?p> “這么厲害啊,那他做得大官了?”
“大官?呵,腰斬了。”
采妍大吃一驚,“這是為何?謀逆嗎?”
“他能謀什么逆?不過是孤高耿介,洪武爺曾征辟他為戶部右侍郎,結(jié)果高啟固辭不赴,回青丘隱居,又寫了些暗諷時弊的詩文,犯了忌諱,便被尋了個由頭腰斬了。”
聽到是本朝公案,采妍不敢再多問??烧f到這種話題,兩人終不免有些意興闌珊,轉(zhuǎn)身便要走。卻聽身后有一女子說道:“好個百戶大人,卻躲在此處譏謗先帝,忒過大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