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陘”以下約莫一百丈深的山澗里，十?dāng)?shù)棵粗壯的樹木自垂直的石壁縫隙中橫向生長出來，交錯橫貫于空中。其中一顆樹齡逾五百年的古樹樹枝上，嬋兒用來搭救湛暮宵的綾緞?wù)p繞其上，隨輕風(fēng)搖曳擺動。綾緞表面滿是褶皺，似乎因為過力的拉拽而拉伸變了形。
順著古樹樹干的方向往根部看去，只見古樹扎根的石壁縫隙斜下方有一處天然形成的斷層，于矗立山澗的整座石壁來說只是一個微不可見的凹槽，然而對于被困山澗的人卻是個可供容身的石洞。更妙的是，這“石洞”內(nèi)部寬敞，“洞口”上方呈坡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達(dá)成遮陽防曬及避風(fēng)擋雨的效果，因此“石洞”之內(nèi)可算冬暖夏涼，十分舒適。
此刻，湛暮宵和嬋兒正置身其間。湛暮宵右邊的衣袖翻卷在肘部以上，右邊小臂上三道青紫的淤痕觸目可及，嬋兒目光中明顯透露出心疼，兩只手在湛暮宵的右臂上輕柔按捏。
“力道不合適的話，你跟我說。”嬋兒輕聲說道。
“唔，不要緊。多虧綾緞在我胳膊上繞了三圈，否則下墜的沖力那樣大，就算有樹作緩沖，我只用手也無法抓得住。”湛暮宵說。
“你的手承受了兩個人的沖力，那么你的手心……”嬋兒說著，捧起湛暮宵的右手，將他的手掌攤開，只見掌心處因為傷口開裂而血跡斑斑，看得嬋兒驚心不已。
“別看傷口嚇人，暫時還沒有什么疼痛的感覺。”湛暮宵忍著傷痛，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想來是爬上樹枝時用盡了力氣，從樹根跳落在這斷層上時又精神過于緊張，分散了注意力，現(xiàn)在只覺得乏力和疲倦?！?p> “你稍微忍一下?！眿葍赫f話的同時，扯下一片裙擺，為湛暮宵的右手做了簡單的包扎。
“不知道黃峰怎么樣?！闭磕合粺o擔(dān)憂道。
“剛才順著樹干過來，我好像看見山澗下邊還橫貫著好幾棵樹，只不過和這里都頗有距離?！?p> “唔。黃峰墜落的速度未減，手上又沒有可以借力的東西，有樹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p> “希望他吉人天相，可以平安無事?！?p> “不說他，就是咱們兩個已不知如何脫身?；蛟S我做了錯誤的決定，留在古樹樹干上反而有一線生機。”從古樹根部跳下來已是十分艱險，想原路返回是根本不可能，匆忙之中只想找個溫暖又安穩(wěn)的地方暫作打算，而未想清楚退路是什么。
“這個決定我也有份。古樹往下還是難窺山澗底部，當(dāng)真上也無路、下也無路，與其在外面吹風(fēng)，擔(dān)心不小心就跌下去了，還是有個平穩(wěn)的落腳處從長計議好些。”嬋兒淺笑著寬慰湛暮宵，也寬慰自己，一邊從腰間取下什么東西，一邊說道，“我出來找你的時候帶了一個水囊，喏，省著點喝，估計夠支撐五天左右?！?p> “我這兒有兩個餅，是早上合崢塞給我的，我當(dāng)時差點還說不用。萬幸和易國大皇子交手的時候沒有把它掉出去?！闭磕合ｎD一下，又道，“每天掰一塊，應(yīng)該也能撐過五、六天?！?p> “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節(jié)省力氣，盡快思索出離開這里的辦法。”嬋兒說著，席地坐下，身體靠在了身后的石壁上。
“要么順著峭壁一路向上攀爬，要么就賭一把，躍下溝壑最底部，查探是否另有出路?！闭磕合S即也像嬋兒一樣，在地上靠坐下來。
“想要爬上我們掉下來的地方，太難了。本來石壁就陡峭，何況你手上還有傷，即使五、六天過去，傷口能愈合幾分，但也很難用得上力啊。”
“就是說，只有往下走這條路了。而視線可及的范圍里并沒有太多合適的落腳點，為了能一次平穩(wěn)觸底，必須先設(shè)定出一條正確而低風(fēng)險的路徑才行?！?p> “觀察地形你比較有經(jīng)驗，至于我，對算學(xué)略知一二，可以幫你計算一下各種設(shè)想的可能性?！?p> “有你在我身邊，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p> “嗯?！?p> 稍事休息了片刻，兩人就開始以石子為筆、以地面為畫紙，大致描繪出斷層下方石壁與幾顆古樹相互的位置關(guān)系，試圖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辟出一條道路來。
一次次的規(guī)劃，隨后是一次次的推翻，地面上的草圖畫了又擦、擦了又畫，反反復(fù)復(fù)間，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疲倦的兩人不知不覺間便倚靠著彼此進(jìn)入了睡眠。
清早，嬋兒醒來時，湛暮宵還在熟睡。一開始，嬋兒以為湛暮宵是因為疲憊多睡一會，就沒有驚動他，只是盯著前一晚入睡前畫下的路線圖皺起眉來。然而過了半響，湛暮宵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嬋兒不經(jīng)意轉(zhuǎn)頭一看，就發(fā)現(xiàn)湛暮宵面色潮紅，身體微微蜷曲，表情略顯痛苦。
嬋兒慌忙伸出手探向湛暮宵的額頭，感覺很燙手，儼然是在發(fā)燒。應(yīng)該是傷口沒能好好處理，由感染引起的急性發(fā)熱吧。嬋兒心里推測著。隨后，嬋兒扶著湛暮宵的肩膀，讓他躺倒在自己懷里，然后把水囊平放在湛暮宵的額頭。在“石洞”中放置了一夜的水囊涼涼的，偏巧適合發(fā)燒之人降溫用。
發(fā)熱的階段過后，緊接著是身體寒顫的怕冷階段。眼前條件簡陋，沒有任何可以取暖或是保暖的物件，嬋兒一時間手足無措，只能在心里對自己說道：不要著急，不要哭，他會沒事的，一定可以好起來?？粗磕合驗楹溲例X幾乎都在打架，而身體更是蜷縮在了一起，嬋兒再無顧忌，直接俯身抱住湛暮宵，用自己的身子來溫暖他的身體。
如此一般發(fā)熱、發(fā)冷相交替，湛暮宵這場發(fā)燒足足燒了兩日兩夜，嬋兒也就照顧了湛暮宵兩個日夜。兩天后的早晨，湛暮宵蘇醒過來，睜開眼看見的便是趴在自己懷中小憩的嬋兒。這兩天嬋兒睡得很少，再加上精神持續(xù)緊張，當(dāng)真是累壞了。湛暮宵凝視著嬋兒的倦容，甚為心疼，鼻子一酸，連忙用力呼吸了兩下。嬋兒于是就被湛暮宵胸膛的起伏驚醒了。
嬋兒撐起頭看向湛暮宵，湛暮宵也正看著她，兩個人的鼻尖幾乎貼在了一起?？粗鴭葍候嚾婚W現(xiàn)的驚慌表情，湛暮宵不禁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而后腦袋微微上仰，在嬋兒額頭印下一吻。
嬋兒心上一顫，有種麻酥酥的感覺縈繞心間。她很快側(cè)轉(zhuǎn)過身坐起來，語氣中不自覺帶了一絲嬌嗔道：
“枉我那么擔(dān)心你，你還有心消遣我?！?p> “情之所至，我是想謝謝你。”湛暮宵隨即也坐起身，說道。
“別再丟下我一個人?！毕肫鹫磕合皟扇盏母邿煌耍瑡葍哼€是心有余悸。
“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你不讓我死，我不敢死?！闭磕合f話間，瞥見嬋兒有些干裂的嘴唇，于是轉(zhuǎn)移了重點道，“這兩天沒舍得喝水吧？”
“……唔?！眿葍恒读算?，神情閃過一抹異樣。
“現(xiàn)在快補點水分。”
“哦?！眿葍鹤焐洗饝?yīng)著，卻遲遲沒有動作。
“怎么了？”湛暮宵一邊像是自言自語，一邊環(huán)顧四周，目光定格在水囊上，伸手拿起打算遞給嬋兒，而過程中他的動作生生停在了半空——本來應(yīng)該還剩余半袋水的水囊，此刻竟已空空蕩蕩。
“對不起，我打亂了計劃。”嬋兒小聲說道。
“是為我么……你把水都給了我。”
“你生病的時候身體正需要水，為了你退燒，做什么都值得?！?p> “傻丫頭?！闭磕合粫r之間感覺溫暖窩心，過后又難免心生憂慮。
“我才不傻，想著照顧你，我當(dāng)然不能先倒下。我雖然沒有大口喝水，但是也潤了潤嘴，而且吃了半個餅。沒事的?！眿葍簻\笑一下，又正色說道，“比起水和食物，還是擔(dān)憂一下天氣吧。這幾日越發(fā)陰冷，氣溫若再低，不等餓還是渴，我們怕是就先被凍死了?！?p> “像是要下雪了呢?！闭磕合饷娴奶炜?，悵然說道。
嬋兒打了一個哈欠，說道：
“是啊，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p> “困就放心睡一覺，把前兩晚欠的睡眠都補回來。”湛暮宵聞聲轉(zhuǎn)回頭，寵溺地對嬋兒一笑。
“唔。”嬋兒點點頭，找個舒服的角度靠在石壁上，不忘說道，“你三天都沒有吃東西了，先吃點?！?p> “好?！闭磕合酒鹕恚撓律泶┑耐馍?，在嬋兒面前蹲下來，為她把衣衫披好，然后道，“睡吧?！?p> “我睡兩個時辰，你一會叫我起來，一起研究地形?！?p> “不是有我么，你睡夠再起來就是了。”
“知道啦?！?p> 因為多日來身體的疲倦加上精神的緊張，嬋兒這一覺足足睡了五個時辰，醒來時已是天色漸暮。湛暮宵此時仍在對著地面上的圖形涂涂畫畫。嬋兒特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又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滋潤一下嗓子，好讓自己看起來和聽起來不那么讓人擔(dān)心，而后抱著身上披的外衫走向湛暮宵，將外衫給他披回在肩背上。
湛暮宵放下手里的石子，抬手至肩膀上，握住嬋兒的手，輕聲道：
“睡得好么?！?p> “還不錯?！眿葍簺]有掙脫湛暮宵的手，就勢彎下身滑坐在湛暮宵身旁。之所以重新坐下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嬋兒已經(jīng)開始有體力不支的感覺了。
感覺出嬋兒把身體的大部分力量都倚靠在了自己身上，湛暮宵心里一緊，隨即轉(zhuǎn)過身來說道：
“怎么樣，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覺？”
“唔，還能堅持一兩天，別擔(dān)心?！眿葍狠p聲回答。
“我其實想出了一條路線……”湛暮宵這樣說著，眉頭卻并未舒展。
“有什么顧慮么？”
“因為計算出來的和實際所為的難免會有偏差，而這條路線是唯一的生路，容不得半點差錯?！?p> “我們掉下山澗來，還能活著，已經(jīng)是難得了，以后能化險為夷固然好，即便生命就只能在這兒結(jié)束，我們也沒有更多的損失?！?p> “……原來是這樣。”湛暮宵聞言，怔愣了片刻，忽然心有感悟，笑了笑。
“你想起了什么？”
“是我太過執(zhí)著于生死。越多顧慮越是步履維艱。從你在我眼前墜崖的那天開始，我心底對懸崖、巖壁隱隱是有著焦慮的，因為有這樣的不安，在和易國大皇子交手的時候，我便不能忘卻雜念、全力以赴，以致落敗?！?p> “現(xiàn)在我們每多看一次日升日落，都是額外賺來的。我曾經(jīng)心里也有恐懼，可是和你在一起，就什么也不害怕了?！?p> “置之死地而后生，心無畏懼便無所畏懼。我知道了。若是再遇見易國大皇子，我一定能勝過他。”
“這點我相信。”嬋兒說著，目光突然定格在“石洞”洞口，聲音難掩欣喜道，“下雪了！”
湛暮宵順著嬋兒的目光望去，外邊果然開始飄起了雪花，雪一片片粘連飄落，不多時已經(jīng)越下越大。
“你坐在這兒等會我?！闭磕合p手拍拍嬋兒的肩膀，說著站起身，穿好外衫，而后走向“洞口”，兩手呈捧狀伸向前，接住空中飄落的片片雪花。
嬋兒看著湛暮宵的背影，鼻腔一酸，心中感動不已。雪花落在湛暮宵的手掌上，幾乎有一大半在隨時消融，那個身影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在風(fēng)雪里佇立，當(dāng)手心積累了比較厚一層雪時，已經(jīng)是半個時辰過去了。
“比想象中花的時間要長，等很久了吧？”湛暮宵保持手捧的姿勢不變，重新回來嬋兒身邊，蹲下來說道，“雖然有些冰，但是特殊時期，只能用雪水補充一下了。”
嬋兒點點頭，一時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只有實際喝下這一捧摻著冰渣的雪水，才是對湛暮宵最好的回應(yīng)。
當(dāng)嬋兒補足水分，湛暮宵自己也飲了一些，兩人又各自吃下一小塊餅，體力逐漸恢復(fù)后，身體也感覺溫暖了許多。隨后，湛暮宵把計算得來的路線準(zhǔn)確地指給嬋兒，兩人又仔細(xì)推敲一番，方才最后確定下來。剩下的，就是等待天明了。
這一晚，湛暮宵和嬋兒并肩躺在離“石洞”洞口不遠(yuǎn)的地面上，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晰看見雪過天晴后夜空中的星星。兩個人靜靜地看著星空，一時都沒有睡意。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湛暮宵的左手忽而往左挪動幾分，握住了嬋兒的右手。嬋兒心中一動，打破了靜默：
“暮宵?！?p> “唔？”
“你記得那年下棋時，你許給我兩個心愿么?！?p> “是。你當(dāng)時只實現(xiàn)了一個心愿，還有一個沒想好是什么。”
“我現(xiàn)在想到了?！眿葍阂贿呎f，一邊向右翻身，看向湛暮宵。
“是什么？”湛暮宵也向左側(cè)身，和嬋兒相對視。
“雖然說事在人為，但是明天怎么樣畢竟誰都沒有把握，我們可能有驚無險，也可能……今晚就是最后一次這樣看星星了?！眿葍簺]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
“嗯，成功的機會大概有一半?！闭磕合f。
“那么有一件事，想你答應(yīng)我?！眿葍嚎粗磕合难壑袧M是期許。
“好，我都答應(yīng)?！闭磕合敛华q豫地應(yīng)道。
“我想成為你的女人……”嬋兒的聲音越來越輕，語氣卻肯定。
“嬋兒？”湛暮宵仿若不能置信，眼睛凝視著嬋兒，心在怦怦跳動。
“我的人生一直由不得自己做主?！眿葍簞e開視線，說，“小時候想為父王、母妃報仇，可是沒有能力。長大了，不想傷害任何人，卻眼睜睜看著人們在戰(zhàn)爭中失去生命。還有我的婚事……因為皇室聯(lián)姻的慣例，我無法順著自己的心意嫁人。可是至少，我想任性一次，在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晚的此時此刻。”
這一刻，由于次日生機難測，嬋兒第一次拋下了對慎瀟的歉疚，僅讓自己直視與湛暮宵的感情。
湛暮宵握著嬋兒的手一拽，引得嬋兒再次看向他，兩人彼此凝視片刻。然后湛暮宵稍一用力，把嬋兒帶進(jìn)他的懷里，抱緊她，不平靜的語氣顯露出他內(nèi)心的震動：
“嬋兒，我想你，我想很久了。我知道你背負(fù)了很多，才不想再給你壓力。但是無論以后如何，在我心里，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這一點不會有任何變化。”
嬋兒在湛暮宵的懷抱里點點頭，眼中含淚，睫毛一眨，淚水便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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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天色放亮，新的一天來臨，湛暮宵和嬋兒先后醒了過來。經(jīng)過了前一晚的親密相處，兩個人似乎越發(fā)心靈相通，不用什么言語，便能互相明了。
兩人用剩下的小半個餅填飽肚子，簡單活動一下四肢，就算完成了出行前的準(zhǔn)備。再簡單不過。地上的圖形已被兩人謹(jǐn)記心間，沒有什么需要猶豫的，兩人徑直走出“石洞”，貼著石壁縱身躍下山澗。
途經(jīng)三個可以借力的點以后，湛暮宵和嬋兒跳落在了位于“石洞”下方十丈距離左右的一棵也是橫向生長的樹上。稍微喘息片刻，再次下行，落腳在第二棵、第三棵樹上。如此這般，當(dāng)兩人停步在第五棵樹的樹干上時，已緩慢下行了三十余丈的距離。
在當(dāng)前的高度向下眺望，視野中原本溝壑深淵、峭壁屏障的奇險底部，豁然展開一片平川，隱隱可見一座村落遺世獨立。村落中房屋的屋頂均是由粗壯的樹干拼搭而建，遠(yuǎn)遠(yuǎn)看來與橫貫山澗的樹木并無區(qū)別，以此造成一種視覺的錯覺，讓人自高處眺望時，形成山澗深不見底的印象。由此，這座村落可以說是連綿峰壑之下、群山環(huán)抱之中一片得天獨厚的世外桃源。不難想象，春季、夏季之時，各種奇花異草在這里承澤雨露，競相生長，花草之盛、之美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下，因為樹木枝葉凋落，順著樹枝的縫隙，可以看見溝壑深處村莊中有炊煙隱現(xiàn)。見此情景，湛暮宵和嬋兒心底瞬間升起無數(shù)希望，用盡最后力氣穩(wěn)穩(wěn)著落在了崖壁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