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京已經(jīng)是三日后了。
江寧織造府是康熙南巡的行宮，康熙歷次南巡都住在那里。我雖然知道這織造府一定是富麗堂皇的，可是真正目睹時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一下馬車，便看到曹寅的家人和全家的仆婦下人浩浩蕩蕩跪了一地，我留心看了看眾人的裝扮，即使遠(yuǎn)處的婆子丫鬟們也是一身的綢緞，更不要說跪在最前面的主子了。眾人請安的動作及語氣都是說不出的恭謹(jǐn)肅穆，且又不顯得小家子氣的惴惴不安，看得出來都是訓(xùn)練有素見識過些大場面的。
走進江寧織造府，抬頭便見雄偉的亭臺樓閣順著一個極緩的小山坡層層疊起，所有的建筑掩映在綠樹花叢中，大氣而又不失雅致。沿著小坡走了一陣，一個高高的漢白玉牌樓拔地而起，牌樓上鐫刻著“皇恩浩蕩”四個大字，雪白的漢白玉在陽光下越發(fā)高不可攀。
往里走山勢陡然向下，一泊明鏡般的湖水映入眼簾，眼中的亭臺樓榭，小橋長廊依湖而建，又全都是江南園林的秀麗雅致了。正在逡巡，忽然覺得眼前道光亮一閃，仔細(xì)尋找，原來湖心有個小島，島上有座金色的閣樓，陽光下金光閃閃。我心里微微嘆息，這座閣樓是鍍了金箔的吧。
眾人都看到了島上那座閣樓，一時都不說話了。我偷眼查看康熙的神色，他站在坡頂默默看了一陣，才慢慢道，“這織造府又修建過了吧?！?p> 曹寅在一旁小心地陪著笑，“是，因知皇上今年要南巡，奴才去年又趕著把園子修葺了一番，過完年才完工。那座湖心閣樓是奴才特意為皇上修建的，按工匠的說法，這閣樓的設(shè)計極巧妙，又加上貼了金箔，真真冬暖夏涼，又隔潮氣，島上風(fēng)景也是整個院子里最好的，皇上住著一定舒服?！?p> 康熙聽了微微一笑，又道，“太鋪張了，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下次不必再興建屋子，原先的打掃整理一下便是?！辈芤犃嗣c頭稱是，一行人又繼續(xù)往前走。
下了小山坡是一片竹林，流水聲隱隱傳來，隨著腳步而漸漸清晰起來。怎么只聞水聲不見水形呢？我正在疑惑，腳下卻不由自主地走著，道路已經(jīng)陡然轉(zhuǎn)了方向。
方才幽暗的竹林閃到了一旁，道路兩側(cè)兩座小山立著，前面的路走然逼仄起來，左面一座小小的山包，更有流水正從高處的崖石上飛流而下，水簾落入水潭，激起水花朵朵。原來方才進門那泊湖水竟是活水呢！我驚異地看著陽光下雪白的水簾，對這座園子的設(shè)計充滿了贊嘆。
大伙停下來看著飛流直下的瀑布，水花在陽光下閃爍著彩色的光芒，眾人都低聲地贊嘆著，只覺得這座園子里的設(shè)計實在是獨具匠心，難得的是這自然的環(huán)境竟能如此地配合著設(shè)計者的別出心裁。
沿著卵石小路又往前走了一陣，穿過兩座小山，眼前便豁然開朗，一片黃澄澄金燦燦的油菜花，從眼前一直綿延到極遠(yuǎn)處的屋舍前。我驚叫了一聲，對這片澄黃充滿了愛慕，真恨不得跳進那菜花叢中，逗逗翩然而舞的蝴蝶才好。
眾人聽到我欣喜的驚叫都笑了起來，曹寅含著笑道，“讓皇上見笑了，這油菜花原是江南農(nóng)村慣見的景色，奴才想著皇上重農(nóng)桑，喜歡看這田園風(fēng)光，便搬了過來，遠(yuǎn)處那屋舍也是照農(nóng)舍的樣子造的?！笨滴趼犃诵Φ?，“還是楝亭有心?！?p> 粗粗逛過大半個園子，已經(jīng)快到晚膳時候。康熙興致勃勃地要去湖心看那座金色閣樓，李德卻全有些擔(dān)心地看了看眾人。
太子看了李德全一眼，馬上會意地開口道，“皇阿瑪已經(jīng)逛了好幾個時辰了，還是歇歇吧?！碧诱f完幾個阿哥們也忙跟著附和起來，康熙湖心小島卻有些沉吟不語。
曹寅見此情形忙笑道，“皇上，奴才在萱瑞堂備了茶水，請皇上稍作歇息?！蔽彝笛劭戳丝纯滴醯纳裆Ω?，“可是皇阿瑪御筆所提的匾？兒臣早些年就聽說這塊匾是在江南士子口中傳為佳話的，今日終于有幸親見，皇阿瑪讓花楹飽飽眼福吧，跟您的題匾比起來，一座金房子算不了什么的。”
李德全聽了我的話頓時眉開眼笑，康熙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道，“好吧，去萱瑞堂，讓這丫頭看看這匾?！?p> 萱瑞堂是個很幽靜的院子，康熙親筆所書的匾額被高高的供著。我們坐下來，自有美婢伸出纖纖素手奉上茶來。
我端起雪白的素瓷茶碗深深一嗅，清香沁入心脾；再觀泡出的茶水，嫩竹一般的綠色；輕輕呷了一口，心中便暗暗叫絕，入口則醇，香氣濃郁，雋永不絕，令人心曠神怡。
我放下茶碗，卻見眾人們都還在品。曹寅見我放下茶碗，便試探著問，“福晉可是不喜歡這茶，我命丫頭們?nèi)Q一杯？”
曹寅這話一說，眾人都把目光看向我。我笑了笑，道，“大人誤會了，我正是覺得這茶馥郁無比，實在驚艷得很，只是從未嘗過?！笨滴趼犃诵Φ?，“還有你不知道的茶？宮里的茶哪次不得被你搜羅了去？”
眾人一聽都笑了，十三福晉忽然道，“喝了這么多皇阿瑪?shù)牟瑁惯€有不知的，可是該打？”十三看了他的福晉一眼，笑著替我解圍道，“寒煙，這茶是新奇，相信在座的不知道的也不在少數(shù)?！?p> 十三福晉聞言便不再出聲，只是挑眉看著我。我一時有些尷尬，干笑道，“皇阿瑪，恕兒臣孤陋淺薄，兒臣確實從未嘗過這茶?！?p> 十三福晉聞言笑了笑，無比得意，連眼睛都亮晶晶的。眾人靜靜地看著我們這一幕，有的是不敢說話，有的人卻是想看好戲。曹寅也覺察出氣氛有些尷尬，忙道，“回福晉話，這茶叫羅岕茶，因產(chǎn)量極小，皇上怕擾民，所以一直不準(zhǔn)進貢的?！?p> 我聽了“啊”的一聲，眾人都被我驚了一下，我笑著問曹寅，“曹大人，這茶可是春茶？”曹寅眼睛一亮，忙連聲稱是。康熙笑道，“方才沉默不語，這會子倒來勁了，看來你倒像知道這茶似的?！?p> 我微微一笑，道，“曹大人這樣一說，兒臣確實想起這羅岕茶的典故了?！笨滴趼犃诵Φ溃芭?，那你就說說吧，說得不好就依寒煙的話罰你?！?p> 我驚異地看了康熙一眼，便悻悻道，“明朝張岱在《陶庵夢憶》里說過這樣一件事。話說有一回張岱特意去拜訪閔老子，這閔老子可謂是精通茶道，因此張岱言稱‘今不暢飲閔老茶絕不歸去’。這張岱從午后一直等到初更才等到閔老子，閔老子聽到張岱的話很高興，便親自起爐煮茶。張岱喝了一口茶，便問閔老子是何茶。閔老子說是閬苑茶，張岱在品一口，道，‘此雖閬苑茶制法，然滋味不同?！h老子笑問張岱，張岱言為羅岕茶，閔老子大驚?！?p> 我說到這里環(huán)視眾人，無不聚精會神，于是笑笑，繼續(xù)道，“張岱又問煮茶之水為何水，閔老子答曰‘惠泉’。張岱笑言，‘老子哄我，惠泉千里之外，何能鮮爽不損？’閔老子又連連稱奇，轉(zhuǎn)身出去再斟一壺，張岱再品而評，‘此茶香烈味醇，乃春茶也，方才蓋為秋茶’。閔老子嘆服，言‘我年已七十，所見精鑒茶水者，莫能超過君者’?！?p> 康熙聽了連連點頭，笑問，“那你又如何能確信這茶香烈味醇，為春茶？”我聽了便笑起來，在眾人驚異的眼神中道，“回皇阿瑪，兒臣確實覺得這茶香烈味醇，至于確定是春茶……”我又笑了一陣，狡黠地看著曹寅道，“曹大人一心想著接駕，我猜大人奉給皇上的，一定是近日的新茶?！?p> 康熙聽了哈哈大笑，曹寅也是撫掌而笑，對康熙道，“皇上的兒媳竟如此聰慧博學(xué)，奴才佩服之至?！笨滴趺掳托Φ溃八撬陌⒏鐝男〗虒?dǎo)長大的，如今興趣愛好同四阿哥如出一轍，這四阿哥就是愛茶之人?！?p> 曹寅聽了不免對康熙的兒子們又是一番恭維，眾人聽了都是笑瞇瞇的。我笑著偷眼望向胤禛，他正看著我，臉上是淡淡的笑意。十四看著我在眾人面前大出風(fēng)頭，也是笑望著我，目光十分寵溺。
曹寅見氣氛極好，忙命丫頭捧了一刀書進來。康熙看著下人們手中的書，便問，“楝亭啊，丫頭捧著的是什么書？”
曹寅聽了忙站起來，從丫頭手中接過書，向前幾步跪在康熙面前道，“回皇上，前年您著奴才負(fù)責(zé)主持編纂的《全唐詩》已經(jīng)完成。全書共收錄唐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計九百卷，趕在萬歲爺南巡之前方才刊印完畢。這是全書目錄，請皇上過目?！?p> 曹寅的話令一屋子的人都大吃一驚，康熙連著說了幾聲“好”，然后便指著曹寅手中的書道，“李德全，快，呈上來！”
李德全連忙上前將曹寅手中的書接過遞給康熙，康熙看了面露喜色，道，“楝亭，這件差事辦得好，朕前年才交給你，沒想到你這么快便完成，朕心甚慰！”
曹寅聽了康熙的話已是熱淚盈眶，連著給康熙磕了好幾個頭。我從李德全的手中接過一本書來仔細(xì)查看，所記果然十分翔實，再看這個須發(fā)花白的老臣時，心里不由多了幾分欽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