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了一陣，胤禑忽然停了聲音，仰著頭用鼻子嗅來嗅去。“姐姐屋里什么味道，好香？”我有些疑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嗅了嗅，目光落在爐上便笑了起來，“是我的桂花酒，我倒把它忘了?！?p> “啊，是桂花做的酒嗎？”小小的胤禮睜大眼睛問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說不出的可愛。我伸手捏了捏胤禮圓嘟嘟的臉蛋，笑道，“對，胤禮真聰明?！?p> 三個孩子一聽便來了勁，吵鬧著一定要喝桂花做的酒。我拿著酒壺想了想，這桂花酒酸甜可口，又極是醇厚柔和，少喝一點倒也不會醉。于是讓聽雪拿了小酒杯來，斟給他們一人一小杯。
溫?zé)岬墓鸹ň迫肟冢柡鴿鉂夤鸹ㄏ阄兜乃崴崽鹛?，再入到胃里暖洋洋的。我微微嘆息一聲，整個人說不出的舒服愜意，立時便陶醉起來，走到古琴跟前開始撫琴。
一曲《陽春白雪》，流暢歡快，清新琳瑯。
待到手指離開琴弦，身上已經(jīng)微微滲出汗來，心里卻暢快得不得了。這時簾外忽然想起拍手聲，我的心跳陡然加快，“是誰？”我聽到自己干干的聲音響起。
簾子掀開，四阿哥和八阿哥踱了進來。一個一襲藏青袍子，便是冷淡卻也泄出幾分暖意；一個一襲白衣，更是笑顏和煦，風(fēng)度翩然。我忽然覺得自己更熱了，壓抑住狂跳不已的心，上前向他們行了禮。兩人笑望了我一眼，同時把目光調(diào)向爐邊的三個小阿哥，胤禑和胤祿忙拉了胤禮一起請安。
“才跟皇阿瑪議過事，想著這天陰冷陰冷的，便和四哥來你這討杯熱茶?！卑税⒏缈☆伜?，睨了睨三個小阿哥道?！霸瓉砭褂腥吮任覀兏纭！?p> 四阿哥看了看我，也掛著淡淡的笑意，“琴藝漸長……還有桂花酒？你到會享福?！蔽铱粗樕系墓鉂桑贵@覺自己似要醉了一般，身子軟軟的；再看一眼，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才喝了一點，我讓丫頭加兩個杯子便是?！?p> 我才說完胤禑便怯怯地開口道，“花楹姐姐，酒都被我們喝光了?！蔽衣犃舜篌@，忙轉(zhuǎn)過頭去，酒壺果然歪倒在爐邊的小桌上；再看三個孩子，胤禑和胤祿還好，四歲的胤禮卻已經(jīng)滿臉通紅目光渙散了。
我郁悶地轉(zhuǎn)過頭，八阿哥哭笑不得地望著我，四阿哥的臉色瞬間又難看起來。
“他們才多大的人，你給他們喝酒？”四阿哥看著我道，言罷瞪了胤禑一眼。四阿哥向來嚴肅，小阿哥們都是極怕他的。他才瞪了瞪眼，胤禑果然怯怯地盯著地面不敢說話，胤祿慢慢地蹭到我的身后，抓住了我的衣角，也是低頭不語。
這時胤禮已經(jīng)轉(zhuǎn)身伏在榻上，雙手使勁在榻上拍打，嘴里還一個勁地叫，“神仙變大鳥，神仙變大鳥……”我閉了閉眼睛，天哪，誰來給我挖個洞？
八阿哥看了看胤禮，狐疑地看著我問，“他在嚷嚷什么？”我哭喪著臉道，“我方才給他們講《搜神記》來著?！?p>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他們沒讀多少正經(jīng)書，胤禮還不識字，留神亂了心性?！毖粤T也不看我抗議的目光，轉(zhuǎn)頭掀簾對著前廳里的方順吩咐，“跟三位小阿哥的嬤嬤們說一聲，就說我留他們在弄梅小筑背詩，用了晚膳再回去?！?p> 見四阿哥這樣吩咐，我倒是微微松了口氣。起碼不會被康熙抓到我給小阿哥們喝酒了。八阿哥已經(jīng)轉(zhuǎn)身哄著榻上的胤禮睡覺，一面跟我道，“趕緊讓丫頭們煮些醒酒湯?！?p> 四阿哥放下簾子，神色不豫，一臉頭疼地看著我道，“都多大了，還不讓人省心，沒有哪個妹子像你這樣的。你自己說，該怎么罰？”該怎么罰？我幽怨地看了四阿哥一眼，無非就是不準出門、面壁思過、罰寫字，再嚴重了就是打手心。說起來我這手好字還真得謝謝自己這頑劣性子呢！
這時八阿哥溫言勸道，“四哥，要不這回且饒了她吧。這桂花酒本就溫醇，最是讓人大意的；且花楹又讓我們聽了一曲妙音，也算將功折過。我們且給她記著可好……”我拼命地沖八阿哥點頭，四阿哥見我一副巴巴的樣子倒微微露了幾分笑意，半晌道，“今日就饒了你。下回再敢不動腦子……”
我笑嘻嘻地耍著賴，心里卻跟自己別扭上了。四阿哥確實疼愛我，但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我是把我看作妹子的。從前倒也沒什么，可是如今每逢這個時候，我的心都會被重重的酸澀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的關(guān)心和疼愛都是出于我不需要的理由。
……
過了兩日，十四抱著一卷紙來到弄梅小筑。
“這是什么？”我好奇地展開，一大卷密密麻麻地都是蠅頭小楷?？粗袷俏恼髅鞯淖?，算不得漂亮，但是很眼熟。“這是……八阿哥的字？”我咬著唇想了想，看向十四，疑惑不解地問。
“噓……”十四神神秘秘地掀簾看了看外面，急忙轉(zhuǎn)進來拉著我道，“今日八哥挨皇阿瑪?shù)牧R了，說字寫得不像樣，前些日子還讓何焯教八哥寫字?！?p> “唔……”我應(yīng)了一聲，八阿哥樣樣都好，就是字差了些，甚至還不如十阿哥的字，為這事沒少挨康熙的訓(xùn)。十四見我沉吟著，又接著道，“說起來也是八哥倒霉。今日幾位大人們正拿了八哥的折子議事。本來八哥的折子很好，入情入理，可是這字……皇阿瑪大約嫌丟臉，便發(fā)了通脾氣，罰了八哥八百篇字，說一定要見些成效的；偏偏催得又急，才三天……咱們幫著一起寫吧。八哥說了，只要比現(xiàn)在的略好些就成，關(guān)鍵還是要像?！?p> 我聽了一笑，沖著十四點頭道，“行，我又空，便多寫些吧?！笔拿嗣业念^，露齒一笑，道，“還是八哥知道你，我先前還說你未必肯的，但他說你是最有俠義心腸的?！蔽衣犃藫溥暌恍?，打開十四放在我頭頂上的手，這個形容倒是少見。
接下來的好幾日，除了有人來，其余時間我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寫字。三日滿了，大家把字湊在一起，總算幫著八阿哥過了難過。
哪知隔日上課，林先生便問起了幫八阿哥寫字的事情。
我愕然地望著先生，早知先生神機妙算，卻不意竟這樣迅速。先生搖著頭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我都知道的事情，你說皇上怎能不知？”
我有些怕了，不安地咬著嘴唇。先生卻仍舊閑閑地笑著，問我，“三日……你寫了幾篇？”我皺著眉頭想了想，道，“五百篇?！毕壬χc點頭，狀似無意地道，“所以……八阿哥三天能寫八百篇？”
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幫著寫字的事情并沒有泄露，只是康熙輕易地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康熙不會治我們欺君大罪吧？我有些惶恐地看著先生，先生悠哉地笑了,像是懲罰我似的，半晌方慢慢道，“皇上怎會不知三天寫八百篇蠅頭小楷難？只是一時說出口收不回去罷了，偏偏八阿哥卻一定要當(dāng)真?！毕壬f到這里似乎躊躇了一下，接著道“又或者，皇上是有意要這八百篇字的……”
我想了想，先是點頭，過了一陣卻又搖搖頭。先生看著我又道，“這字八阿哥只要自己肯靜下心來寫，便是寫不完皇上也未必生氣……只是，現(xiàn)在皇上必定知道是假他人之手了?？墒腔噬峡捎胁鸫┌税⒏?？”
我聽了先生的問話，心里乍明乍暗?？滴跻欢ㄖ肋@八百篇字是假他人之手的，他也不愿為這點事定八阿哥一個欺君?？墒?，康熙心里卻一定不舒服……我想到這里，忽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先生還是淺淺的笑意，微微嘆了口氣道，“八阿哥是個聰明人，只是出生是他的軟肋，太過在意反而失了真性情。他若肯定下心來好好練字，修身養(yǎng)性，皇上未必不會另眼相看。只是每日里忙忙碌碌，太顯眼，也太急功近利了……”
“可是父子間怎么會這樣？這樣……充滿著試探與隱瞞？”我伏在桌上，悶悶地問先生。先生又是一臉淡然，慢慢道，“皇上和八阿哥之間，先是君，才是父。你明白么？只有先忠君之事，才能敘父子之情。”
先生的話很涼薄，我卻有些半信半疑，畢竟虎毒不食子，不是嗎？先生見我有些猶疑的樣子，倒是笑笑不再同我說。
許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了先生的話。在帝王之家，涉及到權(quán)力的頂峰，必是先忠君之事，再敘父子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