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予之
有很多人，只見了一面便是永別，短暫的人生實在太過匆匆，容不下多少的生死離別。
樵夫、任俠們的死沒有在百里慈的心中掀起什么波瀾。這個糟糕的世界就是這般的沒有道理，如果需要為陌生人的死而哀悼，那大抵從早到晚什么事也不需做了。但是，當(dāng)他也面臨死亡威脅的剎那，難免的會想這些死去的可憐人，心中竟也生起了絲兔死狐悲的感覺來。
強(qiáng)者視弱者如螻蟻，生死只在反掌之間，生的糊涂，死得亦不精明，匆匆而來，草草而去，大抵是這個世界普通人的縮影。
百里慈不知道逃了多久，才看見了一間鄉(xiāng)野木屋。
站在山坡之上，他俯視過去，便見裊裊炊煙之中，一個婦人正彎腰喂著黃雞，她的背上縛著小小嬰兒，后面跟著一頭朽朽老犬。院子外頭，一個半大小子正竄高上樹，漫不經(jīng)心的逗弄著膽戰(zhàn)心驚的鳥。
本不想打破這祥和平靜的氛圍，無奈口中實在干燥。思來想去，百里慈決心討來一碗涼水喝下，再行上路。
“這位小兄弟，可否給我碗水喝？”他道。
半大小子聽見人聲，靈活的翻下了樹，那雙眼漆黑如墨，里面好似閃爍著繁星，他靦腆一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百里慈背后的劍。
百里慈注視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不是壞人，我是方士，斬妖除魔的方士。”
“我不信，你怎么證明？”
證明？若是以往的百里慈自然是沒有耐心向一個鄉(xiāng)野小子多費口舌的。但不知因為實在口渴，還是因為兔死狐悲的感傷，也便多了些耐心。
他不擅長什么障眼的把戲，便將后背的劍取了下來，手間靈巧的擺動了幾下，倏然一劍洞穿一人寬的樹干，讓這小子看得是瞠目結(jié)舌，心中難免得意，不由得又舞起了劍，絲絲不快在劍芒之下和光同塵，一種莫名的感悟油然而生。
一劍東挑，十米外的樹枝竟是戛然而斷。
一旁的半大小子看的是目瞪口呆，靈動的雙眼不斷打轉(zhuǎn)，竟是覺得頭暈?zāi)垦?，不由得心馳神往起來，福至心靈般的重重磕頭，直呼：
“師父，受小徒一拜?！?p> 百里慈也沒想到自己的這一劍有如此的效果。
“這一劍便叫挑東枝吧?！彼氐?。
對于少年的拜師，他倒覺得好笑，只是一直的搖頭，也不說話。
少年大抵覺得自己的剛才的誤解令這位方士蒙羞，臉皮不由得一陣羞紅，反復(fù)的道歉后領(lǐng)著百里慈到家，進(jìn)來了還沒和母親解釋，便急匆匆的去水缸里舀水。
“飛兒，著急忙慌的干什么，老黑都沒你有活力嘞！”婦人罵了一句像猴兒般活潑的兒子，眼睛轉(zhuǎn)到了門口的男子，口中親切地道：“這位客人從哪里來？”
“剛從黑風(fēng)山下來，實在口渴，遂請一碗水喝。”
“從黑風(fēng)山而來？可見過我那砍柴的粗莽漢子？”
“……”百里慈被問的無言。
他覺得自己不該來這里討水。
“水來了，水來了。”少年小心翼翼的端著水，那樣子仿佛端著的是什么瓊漿玉液，頗為好笑。
百里慈接過水，一飲而下，從懷里掏出些鬼臉幣放在了桌子上，便頭也不回的往外走。無視少年不死心的喊叫，無視婦人疑惑的目光。
“我那當(dāng)家的，該不會是死了吧？”
婦人突然大叫道。
百里慈止步。
“我昨晚睡得很不好，夢里有個鬼一直在看我。那時候我覺得害怕，現(xiàn)在想想，怎么都覺得那個鬼長得像我家男人。往日，他總是天未亮就回了，怕我們擔(dān)心，今天到了這時候卻還沒回來。
錢我們不要，這一碗水算我請你的，如果你見到過我家男人就說句話?！?p> 婦人將桌上的錢一把掃落，淚眼婆娑。
往日似猴兒般的少年此時卻像是糊涂般的問道：
“娘你說什么胡話，我父親肯定是想多砍些柴給我添件衣裳，他砍柴慢，便多砍了一會兒，沒多久就會回來的?！?p> “就賴你，你這個不孝子，成天胡思亂想，害死了你爹。”婦人大罵道。
“我爹沒死?！鄙倌觌p眼通紅，仍固執(zhí)己見。
“你爹死了，被妖怪殺了?！卑倮锎然仡^道。
少年看向面無表情的百里慈，心中最堅硬的角落逐漸土崩瓦解。他突然好恨，恨百里慈的突然到來，恨自己的胡思亂想。母親的話猶如一把錐子扎在了他的心里，將那里捅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
“你走啊，我爹沒死?！鄙倌甑难蹨I不爭氣的往下流。
百里慈愈發(fā)悔恨自己的突然來訪，他轉(zhuǎn)過頭，想就此離去，卻發(fā)現(xiàn)舉步艱難。
身后是生死離別，身前是草長鶯飛。天地不會念人生死，人自念得。
他想做些什么……可他卻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人之所以會感到悲哀，是明知人的死亡卻無能為力去阻止。
此刻，百里慈便感到了悲哀。
可悲哀無濟(jì)于事，相反會找來更加悲哀的事情。
就好像現(xiàn)在，如同附骨之疽的妖物仍不打算放過自己。
他抬起頭，遠(yuǎn)處的山坡上，一雙人影綽立。
下一眨眼，這兩人就已經(jīng)到了自己的面前。
白骨照舊以一副妖異該有的面孔出現(xiàn)，只不過再無一星半點的表演，只剩下高傲和深深的蔑視。
“跑啊，小家伙，你能跑到哪里去？”
白骨哈哈大笑半晌發(fā)現(xiàn)無人附和，臉皮頓時如被霜染，望著那個一臉憤怒盯著自己看的少年，心中只覺如同被蒼蠅注視般的煩躁，一揮手，便準(zhǔn)備要了這少年的性命。
白色的骨刺卻在半空中被毫不留情的擊落。
白骨吃驚的看著舉劍的百里慈。
“常人的性命在你們這些妖物的眼中真的如草芥一般嗎？”百里慈的聲音發(fā)聾振聵。
“快逃?！彼蠛暗?。
“你……”少年被這一幕嚇到了。
他的母親卻還機(jī)敏，拉著少年就往后跑，那只黑狗一只在吠。
“明知故問什么？”
白骨的注意完全轉(zhuǎn)移到了百里慈的身上，她無法容忍螞蟻的反抗。
百里慈還欲張口，就感覺到了痛楚，他低下頭，發(fā)現(xiàn)腹部的位置被一根白色骨刺洞穿。
“就這個實力？”白骨嘲諷道。
“對，我就這個實力?！卑倮锎瓤匆娨恢恍▲B從鬼琵琶的身體中飛出，“痛、痛、痛?！?p> 他張狂得大笑。
隨著笑聲，鬼琵琶的臉上出現(xiàn)了痛苦的神色，很快就痛的直不起來腰。
“你做了什么？”白骨不解地問。
“我下了蠱，我越痛，她越痛。”
“蠱？”白骨大吃一驚，用法術(shù)檢查了鬼琵琶一番，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反而使她心驚。
鬼琵琶從懷里掏出了一顆黃豆，顫顫巍巍的吃下，卻還是很疼，她咬牙切齒地對百里慈道：
“你就是個騙子?！?p> “你就不是騙子？”百里慈好笑道。
“我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白骨怒火中燒：“趕緊交出來解藥，不讓我這就殺了你?！?p> “那你干脆殺了我好了，我死了這家伙也死了，一命抵一命，倒算公平?！?p> “你算什么東西？也配和她一命抵一命？”白骨破口大罵道。
百里慈看出來了，這白骨是個貨真價實的蠢妖物，自己鬼扯連篇的話都能唬住她。
他便用冰冷十足的口吻道：
“若是不想鬼琵琶死，就放我走，我到丹陽城自然會解開這道蠱?！?p> “你以為我蠢嗎？放你走？人類最是狡猾?！?p> “放他走！”鬼琵琶怒著向白骨道：“痛的是我。”
白骨啞口無言，訕訕的道：“若是他說話不算數(shù)……”
“父王那里由我交代。”鬼琵琶看向百里慈，“我說話算話，說放你走就放你走?！?p> “那可真是謝謝你了?！?p> 雖然不明白鬼琵琶為什么沒戳破自己的謊言，但百里慈也樂意見得。
他剛轉(zhuǎn)過身，就聽鬼琵琶道：
“你三番五次的騙我，我一再的容忍，正是因為你的那句‘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希望下次見面，我能取之?！?p> 百里慈哈哈一笑，邊走邊道：
“放我又抓我，以為我是孟獲？若非有痛蠱在，我又怎能如此輕易的脫身？不要將自己想的多么高尚，以為付出就會有回報，那只是你的一廂情愿?！?p> ……
“這人，真是不知死活?！卑坠抢湫Φ?。
鬼琵琶卻道：“但他狡猾、聰明，這樣的人我不忍心殺死?！?p> “你不痛？”
“我痛?！?p> “活該。”
“真是我活該?！惫砼眯α诵?，看向白骨：“你知道你很蠢嗎？若你那時殺死郎施也許現(xiàn)在就不用陪我出來。你又知道你陪我出來是什么下場嗎？你座下的那些小妖都會被那女人以各種理由鏟除，你交好的那些朋友也都會被她收買，你再也回不去了。”
“你總是自視甚高?！卑坠菄@了口氣：“我哪里是不想殺死她？我是殺不死她……她的修為很高——起碼我不是對手。那一切只是在演戲給不明所以的妖怪看，讓那些妖怪覺得她受到欺負(fù)，覺得她接下來的報復(fù)舉動是情有可原……”
“我覺得我再和她對抗下去，只會死……黑風(fēng)那家伙變了，變得不念舊情?！?p> 聽見白骨的話，鬼琵琶良久無語。
“我們不回去了……什么時候抓到那個人類什么時候回去?！彼?。
白骨翻了個白眼：“下次抓到他，他再用這道蠱威脅你呢？”
“不是每一次我都會這么的痛。”她慢慢的直起身，笑道：“妖物如果不能忍耐痛苦算什么妖物，連人類都不如！痛苦只是我放過他的借口，也是他自以為是的對我的把柄——他給了我痛苦，我便需給他自由。這就是他告訴我的‘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